第12章 共生的珊瑚 03
后来,贺美娜也常常想起这一次的相遇,真实又荒诞。这么多年来是因为他所以她才想成为更好的自己。可当真的有机会和他接触时,她仍然表现得不够好。就好像准备了很久很久的一场考试,真的拿到试卷后,却发现题目全部超纲,每个答案都拿不准,只能乱写一通,忐忑不安地将卷子交上去。
胡苹和贺宇旅游回来得知戚具宁在爷爷的房间住下了,先是惊慌了一阵,但很快镇定下来,胡苹和贺宇摆出和戚黛(一起打过牌),和蒋毅(双方长辈曾经共事)那点曲里拐弯的交情以示自己和万象素有渊源,然后温情脉脉地以长辈的身份和戚具宁大聊特聊有关拆迁的现实问题,以及房子和家庭的关系。
贺浚祎很后悔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否则在戚具宁让贺美娜许愿的时候,他一定会抢着说房子!事后他送了几套衣服过来,但戚具宁没有主动提报酬,他就也难开口了,只能时不时过来小坐,寻找机会。
幸运的是,戚具宁的暂住并没有引起邻居们的围攻或围观。他们咽下了蒋毅给的定心丸,叽叽喳喳地抱怨了一阵子拆迁会带来的不便,就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紧接着新的麻烦来了。
因为召妓事件和拆迁风波而跌到谷底的形象,从来不剃的胡髭和潦倒的造型,无损戚家少爷的身份。况且并不是只有男人才有救风尘的梦想,女人也总莫名其妙地坚信自己会是浪子的终点。所以或高冷倨傲,或青春活泼,或聪明伶俐,或娇憨可爱,或哀怨忧郁,从十四岁到三十四岁,未婚已婚,环肥燕瘦,种种诱惑一浪接一浪地涌来,叫贺美娜也大开眼界。
她正处于申请国外研究所的间隙中,有大把时间可以和他相处。一开始她的呆板表现是因为近情情怯;后面就因相熟起来而自然流畅,更何况这是她的主场。有时候他们会在外面浪荡一整天,先是在家属区里闲逛,然后范围扩大到半个西城,几乎每个小区都留下了他们的踪迹;他们也去菜场,超市,苍蝇小馆,游乐中心,每一家个体小店,拍了很多照片;她帮他分发关于拆迁的调查问卷,然后又一份份回收和统计。有时候并不出门,他用她的手提电脑工作;她坐在一旁看书;有时候她在厨房里将水果切成一片片,自私地把中心最甜的部分留给他,其他的拿给牌桌上的阿姨们;有时候她根据网上的菜谱,做了几碟佐酒小菜给一起坐在阳台上喝酒的他和爸爸。
贺宇对女儿赞不绝口:“葡萄酒是辉辉酿的。不管什么,只要辉辉有兴趣,她就会去找普陀口,然后照样做出来。”
“爸爸,你想说的是不是protol(步骤书)。”
“不是一样?”贺宇不以为意地摸摸头,“我和她妈妈都没什么文化,教不了她什么。从小就是她爷爷教她认字,认得多了就自己看书,或者上网查。你已经尝过她做的菜了——她还会自己给娃娃做衣服。她很喜欢美娜娃娃,还非要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那样……”
“爸爸!不要再喝了。”
“我没喝多!你的作业本上全写着贺美娜,还非要家人和同学都这样喊你。后来你妈拗不过,就带你去派出所把名字给改了。改名字那天你抱着户口本睡了一晚上。”
戚具宁将盛着琥珀色液体的玻璃杯举至唇边,修长的食指摩挲着杯沿,第一次笑出了声。
他大笑虽然没有高冷时那么帅气,但另有一份独特的味道。弯起的眼尾,上翘的唇角,显出深深的纹路,激起贺美娜心湖片片涟漪,久久不能平复。直到那天晚上她端酒酿小汤圆过去他的房间——住的久了,他的一些习惯她已经了解,比如宵夜,他喜欢一点甜的,带汤的,热热的东西——那残余的涟漪推着她问正在工作的他:“可以把你的计划书给我讲讲吗。”
即使是在贺家,作为借宿的晚辈,他也拥有自己的隐私。手机屏幕也好,计算机屏幕也好,均是一个人思想的展示,未经允许不应擅自浏览。说得更具体一点,每个人都有一个会觉得舒服的独处范围,不希望别人进入。贺美娜的这个范围半径看上去是零点八米,实际上是零点六七。而戚具宁的自在圈半径看上去是五米——经贺美娜实际测量有一百米甚至更宽。
鲨鱼本来可以不回应珊瑚虫的要求。
戚具宁所生活的万象集团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生物圈,资源流向有一定秩序和规律;不像贺美娜所生活的厂矿家属区是一个珊瑚集群,分享一切有用无用的信息。
他说:“好。稍等。”
重又专注于收尾工作,他微翘的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弦月一般,将女孩子的芳心颤巍巍地勾到半空中荡荡悠悠:“你当然可以看我的普佛手(proposal,计划书)。”
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还带着酒酿小圆子的甜味。
他做的幻灯片和她所熟知的不太一样。她惯常用PowerPot(office软件的一种)最简单的白底黑字,一张接着一张陈述。但戚具宁的幻灯片会随着他的手势,从一个场景跳到另外一个场景,由面及点,又由点归面,生动立体,美观大方,既能纵观全局,又能着眼细处。和这种流畅而鲜明的图像信息相辅相成的是他娓娓道来的英文陈述——关于西城改造的概念,他的Revival project of Xig(西城振兴计划),他所作出的新西城概念图和相应的发展阶段,让贺美娜屡屡眼前一亮;但与其中所蕴含的商业信息相比,她感觉自己更像是听了一节高阶英语课:“gentrification是什么?”
“仕绅化。政府改进西城的基础设施,公共交通,城市景观;万象改进居住环境,购物体验,引入更好的教育,医疗,文化资源;共同吸引更多有教育背景,有购买能力,有社会责任感的中产阶级来西城置业。这样才能彻底改变西城的——”他略一停顿,“旧有面貌。”
贺美娜听懂了那个停顿。因为她就属于那个应该被改变的阶级。
她并没有那么敏感脆弱。她不怕被贴上标签。她知道有能力撕掉这个标签更重要。
他的计划书展示了一种新的拆迁方式。
除了远城区一比一点五还建的精装楼盘之外,他还在即将建起的高档商业艺术中心里保留了两栋楼,发放三年的优先租住权和20%的产权给原居民。
经过这三年的缓冲期,上涨的租金和生活成本,也许就会迫使绝大多数无法适应的原住民迁出。到时他回收并重新装修成酒店式公寓出租,而拥有20%产权的原居民亦可每年从中获益。
西城下岗人口的再就业率是60.4%,其中73.9%是在远城区的工业园。从通勤时间和生活体验来考虑,选择远城区的还建房会更有效率。而西城的部分产权房又令他们享受配套教育及医疗资源的权利得以保留。
他在陈述中所表现出的专注度和掌控力,令贺美娜深深感受到他是真心重视这个带给他挫折感,但又充满挑战性的项目。相比以前会对着抗议人群想当然地说出“为什么不先在你们其他区的物业暂住,或者在酒店订个长租房呢”的,“何不食肉糜”的戚具宁,他至少已经开始学会寻找企业盈利,社会责任,个人所得的平衡点。
贺美娜虽然没有相应的金融知识去评价这份计划书,但眼内有为他而闪耀的星芒:“我觉得你很厉害。”
虽然这种崇拜爱慕的眼神戚具宁已经见过不少,但至少这一次,这个女孩子所看重的,不仅仅是财富所赋予他的身份地位,更多的是他即使住在贫民窟里也能熠熠生辉的能力。
他本来对待男女关系就很轻浮,说话便带了点撩拨的意味:“这样就厉害了?”
她也有一种与周遭浮躁环境不一样的气场,温婉柔和,恬静从容:“有擅长的领域,认真对待自己的工作,这在我看来就是最厉害。”
看,她根本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戚具宁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碰过女人了。杂志报刊捕风捉影的报导令他不得不更加谨慎。他当然看得出来贺美娜喜欢他,而且喜欢得要命。如果他表示想和她做爱,她会有点笨拙,但不会拒绝。
诚然他可以顺着她的话继续挑逗下去直到把她骗上床——给女性一段美妙的性体验正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之一,但睡纯良少女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他不想陷入那种麻烦当中:“明天早上帮我把衬衫熨好。我要回万象开例会。”
“讲这个?”
“嗯。不过我会讲得简单一些。”
他合上计算机。
万象集团董事会一共有九名成员,平均年龄四十六岁。戚具宁第一次在董事会上做报告,自认构思完美,准备充分,结果有两位世伯听到三分之一就打断。
“具宁,这是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跳来跳去,晃得人头晕。你能不能用静态的踢屁股(实为屁屁踢,PPT)放给我们看?还有,大家都知道你是留学回来,但在中国人的场合就不要说英文了。”
他们喜欢简单颜色简洁线条,规规矩矩列出一,二,三,四。预期利益要最大字号,用万象特有的红色标出。
除了危从安,没有人能配合到他天马行空的思想。所以他有另外一个简洁的版本给他们。
“你有U盘吗。”
“有,在卧室里。”
“我跟你去拿。”
她的卧室简朴素净,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并不来自于市面上任何一款香水。窗下的单人床上放着一套干净的内衣裤和睡裙,看来她准备待会儿去洗澡。
贺美娜从笔袋里拿出U盘来给他:“要上传到云端吗,这样可以多一份备份。”
明明知道怎么弄的戚具宁问:“怎么操作。”
“我帮你。”
他把计算机拿过来,她帮他上传到云端:“就这么几步,很简单。”
回到房间,他关了灯,却没有睡着。大概过了十来分钟,他听见她开关房间门,进了卫生间,关上门,过了一会儿,听见闷闷的淋浴声。
就这么几步,很简单。
戚具宁猛地翻身坐起,又重重躺了回去。他像个青春期的少年一样,想象着热气腾腾的水流冲过她纤细的脖颈,流经单薄的肩胛骨,到小巧的胸脯,细幼的腰肢,平坦的小腹,笔直的长腿,一切都是那么地柔和又美妙。
他想狠狠地撞击,征服这一切。他想看她因为情欲而染上红晕的小脸和皱眉难忍的表情,想听她在他身下细碎断续地呻吟哭求,想感受她颤抖柔软的娇躯和温热紧窄的核心。
就这么几步,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