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鲨鱼的牙齿 09
她有一股冲动想要大声说出这句话;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她看着他的侧脸。额头到眉骨,鼻梁到鼻尖,嘴唇到下颌,是流畅而利落的完美线条。他微微皱着眉,不疾不徐地吃着饭,一大口接一大口送进嘴里,每一下咀嚼都无声而有力,看起来很文雅又很有食欲。
就算他是个烂人,说了烂话,现在又若无其事地大快朵颐,可她还是有好多个理由舍不得。
他的头发留得长了些,便有点自来卷。刚洗过的头发乌黑而富有光泽,蓬松弯曲,随意地搭在额侧,鬓角处有点凌乱——这是理由。
贺美娜伸手替他理了理。
感觉到了她的碰触,戚具宁停止了夹菜,转过头来,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她生气也好,不理人也好,他还可以哄她,讨好她,招惹她;可她只是温柔地拂了拂他的鬓角;这反而令他无所适从。
以她的性格,不可能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原谅了刚才他说的混账话。
所以是——算了?
边明冒犯了她,她说算了,并且对他依然客客气气,礼貌有加;但戚具宁知道收到这两个字意味着她会一步步地后退,直到对方被剔除出她的信任圈。
她也要这样对待他么。
美娜。我的心也很乱。
能不能帮我理一理。
还是那么迷人的黑色瞳仁,悬胆鼻和花瓣一样的红艳嘴唇——每一样都是理由。
贺美娜替他理了理鬓角,放下手。
真是个顶顶标准的漂亮男人——这更是理由。
她冷静地分析着自己为什么都被羞辱成这样了还舍不得分手——贪恋他的外表?崇拜他的能力?离不开他提供的优渥环境?
好像这些也都是很现实的理由。
从理智上来说,分手应该来说是对彼此都好的一个选择。
只是她轰轰烈烈喜欢了他这么多年,真的一时间刹不住——看,又找到一个理由。
她也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分手,将来回忆里全是彼此的恶形恶状——好了。不要再给自己找理由了,贺美娜。
就承认你在感情里也不过是一个浅薄,虚荣又懦弱的女人吧。
“好吃吗。”
再等等。
等等我就把你还给戚具迩。
我们——
要好聚好散。
戚具宁低下头,继续吃饭。
“不错。好吃。”
他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在吃上面有点挑剔,很多东西就只吃一口而已。她的厨艺一向中规中矩,没什么错但也没什么特别;平时看在她秀色可餐的份上,他每样可以吃个两三筷。
今天不知道是她失了水准还是他心情太差,一样样吃进嘴里味同嚼蜡。
但是她辛辛苦苦做了,他不想连吃饭这种小事也辜负她。
况且如果他吃得很香,她多少会受到影响,或许也会有点胃口。
他这一点很好。
米其林三星也是一餐。三明治是一餐。丰富是一餐,简单也是一餐。多吃是一餐。少吃也是一餐。
随和但不随便。他总不会亏待自己的胃。
看他吃的那么香,她都怀疑自己今天是不是超水平发挥了?
果然她拿起筷子,吃掉了他夹给她的虾仁。他立刻又夹了一块牛肉给她,她也吃了。
最后还喝了半碗汤。
在她有一口没一口的陪伴下,他吃了满满一大碗饭,实在是都噎到胸口了,才放下筷子。
“吃好了?”
“吃好了。”
贺美娜起身收拾碗筷。
戚具宁按住她的手:“你不吃了?你根本没吃什么。”
“不太想吃。”
她走进厨房;他起身跟在后面:“明天Maria会清理。”
“我把碗筷放进洗碗机就好。”
“那我做个三明治给你。”他取餐刀切面包,“你要什么口味。”
贺美娜停住动作,转过身来看着立于中岛另一侧的戚具宁。
“别做了。”
“其实我和你一样,都不怎么喜欢三明治。只是没办法的时候才用它来快速地解决一餐,对不对。”她看着他的眼睛,坦白道,“但是我很喜欢看你做三明治的样子。因为你每次做三明治的时候都会把食材全部拿出来,一字摆开,然后一样样地切成合适的大小,多点这个,少点那个,干的放外面,湿的放中间,依次叠在面包上,最后再压上一片面包,沿对角线切开——我想,这应该就是你在工作中解决问题的样子。把问题列出来,切一切,叠一叠,压一压,然后一口口地解决掉。”
她说:“具宁。我不需要三明治。我需要你像做三明治那样,把我们之间的问题一样样摊开来,说一说,聊一聊,然后一起想办法解决它。”
说完她又转过身去将碗碟一只只插在搁架上;突然一对结实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将她紧紧抱住。
“对不起。我刚才的态度很恶劣。”他贴着她的脸颊,轻声道,“我确实心情很差,但这不是对你说混账话的借口。美娜,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刚才的口不择言。或者不原谅。都可以。都随你。但是不要‘算了’。”
他说:“‘算了’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没做声,温软的身体一时僵住;他更紧地搂住了她,叹息:“美娜,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啊。为什么。
明明生日派对当晚还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现在却恶语相向,互相伤害。
七天的时间上帝创造了世界;而他们创造了嫉妒,猜忌,愤懑,失望,沮丧,患得患失。
贺美娜叹了一口气,合上洗碗机,脱下手套,转过身来。
他比她高许多,她得仰着头和他说话:“具宁。”
他弯下腰,趋身向她,这样她便可以平视他的眼睛:“你说。我在听。”
“你还记不记得在西城的时候,有一次天乐用很粗俗的字眼骂了我,还踢了我,因为他考试没考好,我罚他一周不能看电视,也不能打游戏。他以为我只是虚张声势,没想到我真的把电视和游戏机的电源线都藏起来了。”
“我记得。”
“那些骂人的话,还有后旋踢都是你教他的,对不对。后来他主动向我道歉,也是你和他谈过的结果。”贺美娜道,“你对他说——我教你的脏话还有格斗技巧,就像你手里的光剑一样,只能用来对付学校里那些欺负你的混蛋,不可以伤害家人。”
戚具宁面露讶色,似是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被出卖了:“这是我和他,男人和男人之间的秘密。我们发过誓,不告诉第三个人。”
“我可是看着他长大的,又美又香又聪明的美娜姑姑啊。他会瞒着贺浚祎,不会瞒着我。是的,你和他的秘密我都知道。包括你教他降龙十八掌,叫他对着墙把手掌都拍红了;你教他乾坤大挪移,练倒立;你还告诉他最好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去割——”
他一挑眉,好整以暇地等着她说完;但贺美娜闭了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这件事情就有点出格了,具宁。十岁的男孩子不应该学着去隐瞒家长。虽然你没有恶意,但万一他以后遇到了有坏心思的大人呢。幸好他什么都会对我说。”
戚具宁垂着眼帘,闷闷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小孩子。他们又脆弱又难教,时不时就口不择言,言而无信,不知好歹。”
“具宁。那时候我也有错,我不该那么粗暴地惩罚他,所以我和天乐互相道歉,彼此原谅了。而且我们都没有再犯过。现在,我也和你互相原谅。好不好。以后我们有什么问题都摊开来讲清楚,不要再说伤害对方的话了。”
她说:“我可以做得到。你呢?”
他擡眼看着她,缓缓伸出了右手的小手指,在她本能地后仰之前,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她明白了,微笑着伸出小手指,两人充满孩子气地勾了勾。
一言为定。
拉完钩,他仍然紧紧地箍着她的手指头;她使了使劲儿,没抽回来。
他有时候真像个任性又顽劣的小孩子。
“你真的讨厌小孩子吗。你和天乐不是玩得很开心。”她摸了摸他的脸颊,“你看看你,不也偶尔会口不择言吗。”
她说:“你讨厌小孩,是不是在讨厌自己没长大的那一面呀,小宁宁。”
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搓着他的面颊,亲热地叫他“小宁宁”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没想到她会无意中喊出来这个名字。
她可能也从他骤然的表情变化意识到了这个小名有特别含义,有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这就是他的美娜。体贴,温柔,通透,聪明,善解人意——他怎么会舍得冷淡她,欺负她,伤害她。
戚具宁一把将贺美娜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妈妈。”
贺美娜一惊,复又一怔;这是从何说起:“我——”
“你还会是一个很好的女儿。姐姐。姑姑。”他在她耳边慢慢地,一样一样地说出来,“同事。上司。商业对手或者伙伴。朋友。知己。情人。”
他说:“我不太记得顺序。但我并没有遗漏什么。”
贺美娜恍然大悟——这是戚具迩的批语。
她可以胜任许多角色,除了妻子。又或者她永远不会有这样一个身份。
但是她又会成为一个好妈妈,就像戚黛那样。
难怪他不想说。
“没有父亲,小孩子也可以过得很好——在我们家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戚具宁轻轻抚着她的背脊,继续道,“只不过她在25岁之后真的有数段恋情几乎都到了要和对方谈婚论嫁的地步,最后却因为种种原因散了。”
他说:“所以她越来越忌讳谈到这个。你以后见到她,别让她知道你知道了。否则她真的会气疯。”
她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吧。她可不打算和戚具迩再有任何交集。
不过贺美娜还是点了点头。
“我不会让她知道我知道了。”
总算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了,戚具宁顿觉轻松了许多,仍然抱着她温软的身体,舍不得放手;她温顺而乖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有些出神。
“在想什么。”
“没什么。”
“说吧。”
如果——如果是想知道那个人的批语。
他不会再发火,但是会拒绝回答,并要求她别再好奇。
她应该要知道他的态度。
“我觉得——”贺美娜迟疑道,“戚具迩就不能做她自己吗。为什么所有的美好,都是她在别人生命中扮演的角色。”
轻轻一句话,倒听得戚具宁浑身一震。
有一个人分明说过和她类似的话。
贺美娜见他脸色一沉,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了不合适的话,对戚具迩的人生指手画脚。于是主动转了话题,推他出去客厅休息,她把厨房收拾好就来陪他。
她打开电视。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你挑一部先看着吧。”
上次她开电视还是看《怦然心动》。现在一打开就正好是电影台。光影斑驳,人影晃动,台词,音乐,直往戚具宁眼里耳里撞去,但他一点信息也没有接收到。
他的心底有属于他自己的老电影正在片段重播。
时间是十八年前。
地点是源北路上的一家破旧小店。
人物是刚刚算完命的他们。
戚具迩的注意力完全被坐在小店一隅的盲女给吸引住了,伸着手在她面前晃了又晃,一个劲儿地逗她说话;而他们两个靠着柜台,喝着荔枝气泡水。
“算命真是一门又贵,又狡猾,无本万利的生意。我们的批语听起来都是很好的命,可是想深一层才不是那么回事:具迩姐不能就做她自己吗,为什么一定要做别人的某某。还有你,不是自己赚的钱,花起来可没办法心安理得。至于我,我才不需要每个人都来——真恶心。”那个人把汽水瓶往柜台上一放,双手抱胸,语气有着和年纪不相符的老练和疏离,“我只想一个人呆着。最好谁也别理我。”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和他的想法一致——在万象金乌的时候,她分明只是将彼此的批语当做笑谈,并不放在心上。
他刚才就隐隐觉得,她开始改变,去学车,想自己开车去目的地,是在自由之路上被那个人触动了。因为只有那个人才会用这种独特的角度去切入,去分析。
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因为贺美娜某些方面与那个人相似而时有惊喜,觉得老天待他不薄,死党和爱人都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又或者正是因为他和那个人已经相处了近二十年,所以当贺美娜走进他的生命时,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进来,几乎不需要怎么磨合。
现在想想,他们似乎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微妙的联系。
她对画壁钟的敏锐,她的拿手小菜,甚至于她的名字。
每一样都与那个人息息相关。
更可笑的是,现在不仅仅是在她面前无法说出口,甚至于只要那个人的身影一出现在心头,他就下意识地用“那个人”来代替真实姓名。
危。从。安。
这曾是对戚具宁来说和呼吸一样稀松平常的三个字,现在带来的却是缺氧一般的窒息感。
时间是六年前。
地点是纽约下城区的一栋六层小公馆。
人物是在厨房里交谈的他们。
他穿着浅色运动服,戴着反山发箍,端着一杯咖啡,放松地靠着流理台,很随意地说出了自己的择偶要求。
“至少得是单身。不能是个陌生人。我实在没什么耐心也没精力去从头认识一个人。”
结果呢,危从安。
你看上了我的女朋友。
虽然她也在校花扑克牌上,但是在你通过我认识她之前,她对于你而言,应该和陌生人差不多。
你是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也许并非如此。
他们是中学校友;他们有过寥寥数次交集;但他一开始就问过贺美娜是否认识危从安,她否认了;危从安更加没有提过;他也从未叫边明去调查这些细节……
他正胡思乱想,心乱如麻之际,鼻尖突然闻到一股甜香味。
“我做了赤小豆年糕汤。”她用托盘端来两盏糖水,“我们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就喝的这个,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
她递给他多加了糖的那一碗,自己捧了另一碗坐下来,开始吃。
他看着她——她终于有了点胃口。这是个好现象。
半碗糖水落肚,甜甜的食物果然容易令人心情好起来。
“这个人是男主角吗?他烧伤了?这是在海边拍的吗?这是战地爱情片吗?照顾他的护士就是女主角吗?咦,这个人又是谁?”
她只要一看电影就会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戚具宁这才发现电影台正在播放的是什么,心中咯噔一下,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
贺美娜以为他嫌她话多,赶紧道:“挺好看的。继续看吧。我不说话了。”
戚具宁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放下了遥控器。
她其实电影看得很少,就是那么几部经典的青春纯爱片翻来覆去地看。戚具宁不一样,他很喜欢看各种老片子,尤其是很闷的那种。有一次他们一起看《与狼共舞》,她问了太多问题,最后他叹了一口气。
“你是看电影还是聊电影。我在记招上都没遇过这么多问题。看完了再聊行吗。”
于是她忍着没说话,很快呵欠连天,枕在他的大腿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已经播放了整整两个小时还没任何完的意思。
她悄悄摸出手机,上网一查——本片全长四个钟头。
真要命。
他将她散落的发丝挽到耳后:“还不快起来。我的腿都被你睡麻了。你看,这里还有你的口水。”
“哪有。”她摸了摸他的裤子,“要不是男主角还挺帅的,我才不躺在这里和你一起看呢。”
闻言他更是皱起眉头:“哦?”
他才是她的男主角。怎么可能有人比他帅。
话虽如此,后来他又放了一部同样是由凯文·科斯特纳主演的爱情片《保镖》给她看,她倒是津津有味地从头看到尾,很喜欢,当然也是从头到尾问个不停。
“这个保镖是男主角吗?这个歌手是女主角吗?是有人要杀她吗?是疯狂粉丝吗?为什么保镖爱上目标就不可以再保护对方了?啊,为什么船上有炸弹?到底是谁要杀她呀?她妹妹?为什么呀?为什么男主角最后没有和女主角在一起?”
最后戚具宁不解地问她:“你在电影院也这样说个不停?没有被人打……投诉过么。”
“没有啊。每次力达都会提前把情节给我讲一遍。”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像你这种问题少女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可真是托了不少人的福。”
她就是这种习惯,实在改不过来。
现在这部电影既然是讲二战的,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戚具宁在看,她也就强撑着眼皮跟着看,然后就看出了这部电影最大的毛病是一会儿现实,一会儿回忆,反复横跳。她觉得导演的问题很大,不按着时间线来剪辑,谁爱看呀!好好地讲着现实的故事,突然开始回忆,还回忆了很久很久,简直就是考验观众的耐性——反正她很讨厌这样跳跃性的叙事方式,也没办法看得懂。她只想看看现实里烧伤的男主角最后怎么样了,还有回忆里的漂亮夫人,她从沙尘暴里逃出来了吗……
眼皮渐渐支持不住了;她又像以前那样,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蜷着睡了。
别把他的腿睡麻了。
她以前总是会从他的肩膀,胸膛,腹肌,一路滑下去,最后枕着他的大腿睡着。
有一次他弹了弹她的额头。
“贺美娜,你是把我当成了滑滑梯了吗。”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只是抿着嘴笑。
但是今天没有。她睡到另外一头去了,盖着她的大披巾。
戚具宁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影。
只是大腿上没个负重,他有点不适应。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气闷不过,伸手把她盖在身上的大围巾掀走,扔在地上。
贺美娜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句,挪了挪身体,双手合十放在脸颊
她并不觉得冷;因为脚上还穿着一双很长很厚的棉袜。
她总是这样有备无患,不需要他担心。
他又把她的棉袜给扯了下来,反手扔到沙发后面。
家里暖气应该开的很足呀,怎么越睡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