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青蛙的呼吸 01
他,竟然同意了?
所以他也不过是个浪荡的……那他又凭什么道貌岸然地鄙视她折磨她呢。
贺美娜突然觉得理直气壮起来。现在主动权在她这里。她大可以轻蔑地说我和你开个玩笑而已,没想到你这个人这么随便!
可是她说不出口。她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从过去到现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做了不少轻佻的举动;以至于到了今天,在他的车上,她就这么水到渠成,自然老道地调戏玩弄起来。
不。不是调戏,不是玩弄。若把她的初心剖开来放在月色变成了一份真心,九分假意。
而现在他同意了,她反而要把她的心收起来藏好,不要叫月色照见。
沉默的车内,危从安突然开口:“你可要想好。和我做了,和他就再也没有可能复合了。”
复合?
他觉得她是为了什么才……他觉得她是在干什么……
她心内乱糟糟地,立刻将其他有的没的都抛开,略带怒意地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有那种念头。”
他亦惊觉自己问得多余又无谓,很快地回答:“没有就——”
她生硬地打断:“完全没有。”
对话似乎并没有回到预定的轨道,反而在朝更危险的深渊滑去。
好。她说没有。那就没有。
他想他应该道歉,他的话无疑冒犯了她。可是她已经又转头过去,凝望着窗外。
“你可能不知道——谁叫你这么幸运,第一个男人就跟了戚具宁——遇到一个不需要女人假装很舒服的男人真的好难。”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不知为何,尚诗韵说过的这句话突然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脑海里。
她说习惯了一个人之后,戚具宁再没有来打扰过。
她仍然每周五晚上例行发一条信息问他周末是否回来。
并不再期待他的回复。
所以当同事告诉贺美娜,有个漂亮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女孩子自称是她的朋友,在餐厅等她的时候,贺美娜第一个想到的是马林雅——但她不是已经回格陵了么?
乘电梯下去的时候,她又想,难道……是瑜伽美女?
戚具宁发在iCircle里的那个,站在沙丘上,迎着朝阳做瑜伽的背影?
上周日的清晨,她醒来时看到手机上有一条提示:戚具宁发了一条新的iCircle。
他每年发的iCircle屈指可数。上一条是她生日那天晚上发的——妈妈从房间里拍了他们两个在阳台上依偎着欣赏烟花的背影。
手机是用万象日历的礼品券兑换的最新款,就算不懂摄影的老人家拍出来也很漂亮。朦朦胧胧,影影绰绰,自有意境。戚具宁也很喜欢,立刻拿来发了iCircle,配的文字是:“亲爱的生日快乐。”
而下一条,也就是最新的这一条,是站在沙丘上迎着朝阳的婀娜背影,配的文字是:“Fabulo. Death ValleyYou.”(死谷与你,无与伦比。)
贺美娜只看了一眼就把手机倒扣在床上。
她在风雪夹击的波士顿。他在四季如春的圣何塞。
一年零五个月。他没有带她出去玩过哪怕半天。而现在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旅游,拍照,大张旗鼓地发iCircle,昭告天下。
贺美娜脸上火辣辣地,就好像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她没有对那条iCircle做出任何反应,也没办法立刻做出反应。事实上她后来有股冲动想点个赞,但是又觉得——
何必呢。
她之前没有谈过恋爱。也许和戚具宁就是这样。不会当面说结束,而是彼此体体面面,心照不宣地默默分开。
因为有过Monica Lau那件事的经验,贺美娜很容易地就想到了——所以那个女孩是来兴师问罪,问她怎么还不让位的么?
找房子也不是什么很容易的事情好不好。
贺美娜怎么也没想到在餐厅里等她的是尚诗韵。
无论如何也并不比瑜伽美女糟糕呀。这样想着,她反而愉快了起来。两人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后者便直接表明了来意。
“听说维特鲁威和明丰都在接触DF中心,有意要买9062N87——”见她脸色微变,尚诗韵蹙起了好看的眉尖,“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在准备第一次综合评估的材料。”
戚具宁说她不在核心圈,还真不是假话。虽然近期为了评估她和大boss开了好几次会,但她完全没有听大boss提到过这件事情。同时,她在系统里可以看到自己的入职材料一直显示为待部门主管批复中。
DF中心的行政向来就是这样的龟速——现在看来也许另有深意。
尚诗韵继续道:“当然,在第一次综合评估之前买下来,是最便宜最划算的。不过我们Olive有一个更好的方案。”
她说:“Olive有非常专业的专利代理团队。让我来做你的代理人吧。我会帮你把9062N87谈到一个最好的价钱。”
“你应当知道9062N87的专利权属于DF中心,不属于我个人。”
尚诗韵狡猾地一笑:“那可不一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一定听说过KI0055了。”
“这是上世纪90年代AVRC(Arica Vires Research ter,美国病毒研究中心)研发的一种针对丙型病毒性肝炎的蛋白酶抑制剂,尤其对爆发期的病毒抑制有特效。”
“但是KI0055一直没有进入格陵市场,你知道为什么吗。”
贺美娜没说话,平静地看着她。
“当初KI0055的研发团队中有一位来自格陵的学者。身在他乡,心系故土的他在工作中发现了专利的漏洞,稍微做了一点改进。”尚诗韵搓起拇指与食指示意,“然后他带着所有材料与文件回到格陵,用不到90天的时间就以个人名义申请到新的专利,并在四个月后得到了GFDA(格陵药监局)的许可上市。现在格陵的丙肝患者只需要口服四个疗程由明丰生产的秉延消片剂就能达到99%以上的病毒清除率——每片价格低至七元三角。”
贺美娜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所以明丰的秉延消分散片,其实就是每针三百美金的KI0055注射液。”
尚诗韵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贺博士,这种说法可不对哦。法院早就判定秉延消与KI0055并不是同一种药物了。否则这位陈姓学者也不会在35岁的时候就财务自由,豪宅名车,娇妻爱子,逍遥自在去啦。”
“贺博士,同样是工作,为什么不能又赚到钱,又惠泽自己的同胞呢。这叫家国两全呀。”
贺美娜没有说话。尚诗韵见她似乎有所松动,又道:“如果9062N87被售出,你在DF中心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尴尬,对不对。当然,你可以回维特鲁威或者明丰继续工作,但是为什么不把主动权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呢。毕竟靠男人,不如靠自己。我知道贺博士你是一个独立的高知女性,在事业上也很有进取心,对不对。”
贺美娜低着头,抿嘴一笑。尚诗韵从来不怀疑自己已臻化境的马屁功夫,进一步道:“您是优秀的科学家,工作之外的琐碎事务都由我们来处理吧。只有一件事——9062N87的专利书一共有1063页。我们请专家团队评估过,说是很难找到漏洞。或许贺博士你,会有办法?”
贺美娜看了一眼窗外。积雪消融,春寒料峭。阴历春节已过,波士顿的冬天就快结束了。
她回过头来:“尚小姐。”
“叫我诗诗就好。”
“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尚诗韵单手托腮,兴致勃勃地点了点她那颗漂亮的脑袋。
“好啊。我喜欢听故事。”
贺美娜缓缓道:“我要讲的这位教授姓郁,也是格陵人。他从格陵理工大学生物工程学院博士毕业后,和妻子一起进入了National cer Institute,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工作,并在研究中发现了一种具有广谱抗癌作用的单——药物。”
尚诗韵的眼睛眯了起来:“洛思乐替尼单抗?”
贺美娜一愣,笑道:“你读书的时候学的什么专业。”
“Marketg(市场营销)。”
贺美娜垂下眼帘,用一种激赏的口吻道:“看来,你来找我之前做了不少资料收集。”
“那当然。我怎么可能不做任何准备就来找你。”尚诗韵将一头长长的卷发挽到一边肩上,做出了一个饶有兴趣,继续聆听的姿势。
贺美娜继续道:“洛思乐替尼在2003年成功上市,在临床应用中取得了很好的疗效,成为了当年的明星抗癌药物。接下来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埋头研究,不理世事的郁教授伉俪突然开始频频高调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也接受了不少媒体采访。他们以良好,正面,积极的公众形象和影响力说服了NCI以一个远远低于本土定价的价格申请进入格陵地区销售洛思乐替尼。隔年,洛思乐替尼顺利获批进入格陵市场。”
“到了这一步,不管是义务也好,责任也好,他们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但是他们没有停下来,而是频繁地在马里兰和格陵之间奔走呼号。2005年,洛思乐替尼进入了格陵医保名录。”贺美娜继续道,“据我所知,现在格陵的许多医院依然将洛思乐替尼作为远端淋巴转移实体瘤的化疗首选。每个疗程病人需要自己支付大约一千九百元。”
尚诗韵先是没说话,然后微笑着摇头:“他其实可以不用这样辛苦。对于他个人而言,性价比太低了。”
“也许吧。郁教授上次来DF中心开会,我看到他还和十年前一样,穿着朴素,食宿简单,就连开的车也还是十年前的那台日产车。他不是没有钱——他用在洛思乐替尼上赚到的钱成立了一个基金会,每年都会给格陵理工生物工程的学生发助学金,并邀请他们前往NCI交流。当然,所有费用都由基金会支付。”
“十多年了,NCI与格陵理工在抗癌药物的研发上一直保持着非常积极而高效的合作关系。与之相反的是,虽然没有明文禁止——但AVRC在与陈姓学者打官司并败诉后,近三十年的时间,再也没有招募过哪怕一个来自格陵的学者。”
故事讲完了,贺美娜不再说话。尚诗韵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尚诗韵微笑:“贺博士。这件事情你不做,总会有人去尝试的。”
贺美娜擡起眼睛,平静地看着她:“KI0055专利之争是每个刚进入DF中心的研究人员都必须学习的案例。9062N87的专利书我是第一撰写人。如果你的人能绕过我,找到其中的漏洞——”
她说:“我甘拜下风。”
尚诗韵后来又找过她两次。这两次她并没有迂回地试探,而是直接带来了详尽的计划书。
那计划书贺美娜在整理行李的间隙浏览了一遍,不得不说写得不错,如果意志稍微不那么坚定,也许就会被她说服。
最后尚诗韵摊牌:“贺博士。如果你因为我和戚具宁过去那些有的没的不愿意与我合作,那会因小失大。”
贺美娜坦诚道:“尚小姐。这和我的私事无关。科学无国界。而职业道德应当约束所有学者。”
贺美娜最后一次看到尚诗韵,还是在餐厅,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吃着一份凯撒沙拉。
“如果我无功而返,就不可以继续留在Olive了。”她可可怜怜地说,“所以我想在这里坐一会儿,等等你。看你会不会回心转意。”
“不会。”
尚诗韵歪一歪头,有些孩子气地戳着面前的沙拉:“我想也是。你不是轻易就能被说服的人——非战之罪啊。”
她叹了口气,委委屈屈地说:“真不想坐经济舱回去。”
贺美娜看着尚诗韵——她真的很漂亮,也很有能力,虽然她们是对立面,但这几天相处下来,贺美娜也不得不承认尚诗韵的美貌,谈吐以及性格加在一起真的很招人喜爱。
难怪分手了危从安也心甘情愿地给她升舱。
“你可以叫危从安给你升舱的。”
尚诗韵一挑眉,错愕地擡头看着她,很快意识到这并不是讥讽,而是真情实意的建议,于是莞尔:“让我为你更新最新战报吧——维特鲁威可能会退出。毕竟和TNT支持的明丰比起来,实在没有什么竞争力。”
她很乖巧地说:“危从安八成是想通过促成这件事情重新回到麻省市场。他现在打着仗呢,我就不给他添麻烦了。”
“什么?”
“他作风太进取,惹到了业内大佬,被麻省的风投市场封杀了。”看贺美娜一脸茫然,尚诗韵笑着放下叉子,“你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知道。”
贺美娜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尚诗韵朝她凑过来,悄悄地指了指旁边:“你看到那个人了吗。”
贺美娜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稍远一点的卡座内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亚裔男人。
虽然不是她的同事,但她认得这个同样是在这栋大楼上班的,45岁的,单身的日本人,而且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从我坐下来到现在,他就没有动过,一直在偷看我。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尚诗韵做了个发抖的动作。
贺美娜不太好发表意见,只得含糊道:“不用理他。他不会怎么样的。待会我和你一起走出去。没事。”
“可以去你家坐坐吗。”尚诗韵道,“我明天上午十一点的飞机。今天晚上真不想一个人。”
贺美娜几乎是立刻想到边明。给他知道了又是一场麻烦。
不过她今天有点叛逆的心思,于是道:“不谈工作的话,可以。”
尚诗韵倒是有点惊讶于她的爽快:“真的可以吗?你不介意我和戚具宁见面?”
“他在圣何塞,不在家。”
尚诗韵眯起眼睛,玩味地看着她:“我第一天来找你的时候,戚具宁就已经在波士顿了。他是维特鲁威与DF中心的谈判代表。”
她摇了摇头,叹息:“你是生活在绝情谷底的小龙女吗——什么都不知道。”
贺美娜先是一愣,然后同样地摇了摇头,笑了起来。
尚诗韵不知道贺美娜为什么笑,但她抿着嘴笑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她都有点想去捏捏她微皱的鼻子了。
“所以你现在不想去了。”
尚诗韵笑吟吟地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当然不是。我们会有一个很有意思的girls night。”
所谓的女孩之夜,就是在贺美娜的房间内吃吃喝喝还有聊天。她从储物间里拿出来两支红酒,这次没人管她拿错了没有。
遗憾的是家里没什么吃的。自从戚具宁走了之后她就没有在家里做过饭,也不要Maria做饭了。
她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倒当桌面,又翻了翻包,找出来一小包综合果仁和半包小熊软糖,于是摆出来佐酒。
尚诗韵对于她的房间里有两个突兀的行李箱并没有表示出多少意外,很直接地就脱了大衣,盘腿坐下来,接过一杯红酒,又把果仁和软糖漂漂亮亮地摆在一张餐巾纸上:“噔噔!这样是不是好看许多。”
不得不说和知情识趣的尚诗韵聊天还是挺有意思的,如果不谈工作的话。
聊着聊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转向了私密话题。
“你可能不知道——谁叫你这么幸运,第一个男人就跟了戚具宁——遇到一个不需要女人假装高潮的男人真的好难。”尚诗韵一仰脖,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这么久以来,我只遇到过两个。”
一定有一个是危从安了。贺美娜心想。又立刻觉得自己可能喝得有点多,干嘛乱想这个。
尚诗韵又孩子气地伸出手腕来给她看自己的满钻白金腕表:“好看吗。他给我买的,到现在都还是我最喜欢的腕表。”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啊,只要我想要,他都愿意给我。”她嘻嘻地笑了起来,“真的。什么都可以。只要我想要了,吹吹他的耳朵就行。”
贺美娜莫名地口干舌燥起来。
“你和我说这些,是不是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反正已经分手了。唉,他真的是一个很温柔体贴的好男人,会赚钱,舍得花钱,光这几样就已经可以令绝大部分女孩子死心塌地,偏偏在床上还那么厉害。”她将脑袋搁在贺美娜的肩膀上,“如果非要挑剔的话——唔,他话不多,有点古板,除了床不喜欢别的花样,还有,还有喜欢事后去阳台上抽支烟。”
她捣捣贺美娜的腰侧:“可是女人都还是希望结束后被抱着说说话的,对不对。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瑕不掩瑜。”
贺美娜突然想起尚诗韵上次来,危从安送她回酒店,回来后在阳台上抽烟的样子。
原来那个时候短暂地旧情复炽了一夜呀,她邪恶地想。
“既然危从安这么好。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尚诗韵瞪大了眼睛,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就好像你有一块云呢拿蛋糕,很甜很好吃。但是你知道橱窗里还有块大受欢迎的巧克力蛋糕,也很香很诱人,每个人都说超棒,你就会想,那我偶尔换个口味也没关系吧。吃完了把嘴巴擦干净,再嚼一块口香糖——谁知道还没吃到嘴里,就被抓了个现行。”
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贺美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呀。你啊,管管你的男人吧。你看了BC的采访没有?”她说,“要是我的话,就不会放他一个人在圣何塞那么久。男人离得太远,心会散的。”
贺美娜勉强止住笑:“什么访谈?”
尚诗韵摸出手机:“我找给你。看最后两分钟就可以了。”
这是贺美娜第一次看到戚具宁在BC的采访,看到了那段充满调情意味的“any”对话。
她好奇地问:“这个女主持人叫什么名字。”
“Jase Lee,著名的宅男收割机——你好像并不吃惊?”
贺美娜点点头:“她瑜伽练得不错的。”
说完,她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尚诗韵静静地等她笑完,才晃了晃酒杯:“该你了。”
“什么该我了。”
“我可什么都告诉你了。难道不应该换你告诉我一些你和戚具宁之间的小秘密吗。”尚诗韵显然是醉了,两只食指的指尖俏皮地点来点去,“要说我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没有尝过你的巧克力蛋糕。至少,给我描述一下到底有多好吃吧。”
“抱歉,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微醺的贺美娜摇着头,“不对。应该是四个字。无可奉告。这才是标准答案。”
“听说他也很厉害。但是和危从安是不一样的类型。他喜欢女孩子主动一点来为他服务——你笑什么。”
“没什么。”贺美娜放下酒杯,蜷着身体往地毯上一躺,“按道理来说,我是应该告诉你一点秘密作为交换。但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分享。”
她闭上眼睛:“真的没有。”
她们把两支红酒都喝完,然后就迷迷糊糊地躺在地毯上,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尚诗韵先起来了。她怕惊醒了仍在梦中的贺美娜,替她掖了掖毯角,蹑手蹑脚地起身,动作放得很轻。
她环顾了一圈笼罩在晨曦中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贺美娜这是要下堂了啊。她想。果然和戚具宁或者危从安这样迷人又危险的男人谈恋爱,都不会有好结局的。
“不用找了。”尚诗韵很轻地摸索了一阵,就听见贺美娜开口了,虽然躺在地上,而且背对着她,但声音很清醒清晰,“DF中心有保密条例。能带回家,能给你看到,都不重要。”
她霎时没了动静。
过了一会儿,穿戴整齐的尚诗韵轻轻地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俯身亲了她面颊一下。
“美娜。你真的好迷人。如果我是男人,一定会疯狂地爱上你。”
贺美娜仍然闭着眼睛。
“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我也曾经这样认为来着。但你不是。完全不是。”尚诗韵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不。她就是一个很无趣的,谈了一场一年半的“恋爱”,仍然很无趣,连性经验都欠奉的女人。
贺美娜想起自己拿着一万八的发票,去找婚介公司退款的时候,那位万老师不仅不肯退钱,还说了一番非常直白的话。
“贺博士,虽然你的外表确实不错,可是就快超出最佳生育年龄了——坦白说吧,在婚恋市场上,有同居史是要减很多分的。虽然可能与你一贯的认知不同,但海外留学的经历并不能给女孩子加分,甚至也会减分。更何况你现在工作还没有确定下来,这可是大忌啊。贺博士,不如你加点钱,升级成钻石级服务,我们可以帮你约六个V5级别的单身男士出来见见面……”
他唾沫横飞;她只觉得滑稽荒诞。
现在她又有了这种荒诞的感觉。
命运真挺奇妙的。
她现在可是和阅男无数的尚诗韵亲口认证过的男人坐在同一台车上。
所以,让她也来试试吧。
反正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她真的很爱出神,动不动就神游天外。
危从安趋身过去,手腕一动,打算先帮她系上安全带。
“不用,我自己来。”
想通了的贺美娜反手利落地将副驾的安全带扯了出来。他愣了一下,也去拉自己那边的安全带。
两个人的动作奇妙地同步了;同时低下头去将卡扣插入卡槽,又同时擡起头来——
教今晚的月亮看着,倒像是中式婚礼中的夫妻对拜。
无论如何,先把车开回去——这时危从安才猛然想起危超凡还在家里!
他懊悔地一拍方向盘。
他为什么要把危超凡带回家?但是现在也不能把他赶回去了。
……也许可以?
不。不太好。小凡肯定会问东问西,拒绝离开。
他的名誉无所谓,但是她……
贺美娜看着他:“怎么了。”
他觉得很难开口,但是又不得不说:“今天晚上——我那里不太方便。”
哪里不方便?
喔。反悔了。开始找借口了。
贺美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视线从他的眼镜架,鼻梁,下颌,喉结,一直往下移。他穿着浅色的运动外套,所以她视线停在了拉链底端。
那里露出了一寸来长,运动裤上的系带。
危从安觉察出了一丝诡异,顺着她的视线望回自己身上——他突然知道她在看哪里了,不禁有些狼狈。
她也未免太胆大。
狼狈过后他竟有些隐隐的兴奋,甚至有股冲动,想要现在就把车开到没人的地方去,和她做点疯狂的事情。
可是她一开口就是一大瓢的冷水泼下来。
“怎么了?危总和女孩子一样,每个月也有几天不方便么。”她说,“找什么借口呢。不愿意就不愿意好啦。”
他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我弟弟今天晚上住在我那里,现在估计已经睡了。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带你回去看看。”
她沉默了一会儿,古怪地说:“哦。你有个弟弟。”
“嗯。他叫危超凡,今年18岁。”他补充,“也读的是外校,刚被加州大学河滨分校录取。”
停了一下,他又说:“他是我爸和夏珊阿姨的孩子。我们关系很好。”
“在小凡之前,他们还有过一个女儿,叫危九如。但是很可惜,她是早产儿,六十八天的时候因为心力衰竭和肺部感染夭折了。”他说,“我也很喜欢她。每次回格陵,都会去看看她。”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危九如,说过他对这个妹妹的情绪。此刻说出来倒也不是想博得她的同情,或者看她的反应。他就是想告诉她,什么都告诉她,也许她就可以多了解他一些。
贺美娜没说话。
他又说:“你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我只有一个走得很近的堂哥。”
“贺浚祎?他似乎和张家奇关系不错。”
“iCircle的点赞之交吧。”
应该是这样。
“贺天乐是他的小孩?”
“嗯。”
“天天快乐的天乐?”
“古天乐的天乐。她妈妈是古天乐粉丝。”
危从安点点头,微笑:“原来是这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含义吗。”
这是干什么。为什么突然讨论起名字了。
既然在他的车上,他又迟迟不开车,贺美娜少不得要陪他聊几句:“父母的姓,再加上一个平安的安?”
“嗯。他们希望我遇到什么难关都能‘从’‘危’转为‘安’。”他低声道,“当然,‘危’要平安,‘丛’也要平安。一家人都平平安安。”
贺美娜“哦”了一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其实——”
“其实什么。”
“这个愿望也算实现了,对不对。”
他低头想了一想,微笑:“是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的名字呢?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她说过的。可能他忘记了吧。贺美娜只好又说了一遍:“我喜欢美娜娃娃,就自己改名字叫贺美娜了。”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贺月辉。为什么叫月辉。”
“我是晚上出生的。那天月色很好。”
危从安凝视着贺美娜。她正有一阵没一阵地玩着自己的十根幼细白净的手指;也许她真的就是一抹月色,所以总是飘飘忽忽,随时就会回月亮上去。
他柔声道:“就像今晚这样?”
“我不知道。听说我是三天后才睁开眼睛的。你还有什么名字想问?我不知道贺浚祎为什么叫贺浚祎。”
危从安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家……可以吗。”
她吃惊地看着他:“我和爸妈一起住的。”
所以他们两个人都是有家难回。
还能去哪里?
哪一方天地下可以筑一所只有他们两个的爱巢。
她在等他的安排。
而他不想让她有委屈的感觉。
“先离开明珠路,行吗。”她突然弯下腰,用手遮着脸,低声道,“我好像看到了几个熟人。”
他点点头:“好。”
危从安把车开了出去,在十字路口他笔直地往前,劈开夜幕。
他没有用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