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智人的选择 13
贺美娜把责任医生的联系方式给了班长:“不用说是我给的。”
班长表示了感谢:“谢谢你,美娜。说真的,我也只是试试看……没想到你愿意帮忙。”
为什么不愿意?贺美娜想起危从安对她说过的那句话“生死之外无大事”:“同学一场,能帮我一定会帮。”
班长“嗯”了一声,突然道:“其实你应该理解。他不是对你谈恋爱有意见。他就是心里难受。毕竟……毕竟他以前没追到你。你把他拒绝得太狠了。”
贺美娜并不觉得盯梢,尾随,阴阳怪气地讽刺打击是一种正常的,健康的追求方式,但是现在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
班长又道:“我去看他,他和我说了很多……一会儿说为什么偏偏他倒霉,一会儿说他这辈子是来历劫的,一会儿又说可能是因果报应……我看他的样子,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很痛苦。”
将病痛归咎于因果或者命运甚至于基因会让一个病人好过一些吗?
贺美娜不这样认为。
只有实实在在地对症治疗才有用吧。
不过毕竟生病的不是她,此刻做出任何评论都太轻飘飘了。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她把这件事放到一边,专心工作起来。
下班后贺美娜开车去了晶颐公寓。
他们很久没在这边住了,公寓里卫生保持得很好,一尘不染。她去衣帽间把男朋友的高尔夫球袋找了出来,又准备了几套高尔夫球装,拍了张照片发给他:“这些可以么。”
危从安很快回复:“很可以。方便视频吗。”
贺美娜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头发,补了层口红,把视频拨了过去。
通了之后那边却没有人。镜头正对着他房间的窗外。
暮色笼罩下的山峦连绵起伏,夕阳早已落下去了,天空东一道西一道的,都是夕阳一猛子扎进海里,溅起的蓝,紫,青,灰——青要山的风景当然很美,和晶颐公寓的客厅望出去的景色各有风格,但人呢?
贺美娜正在奇怪,就听见危从安那把富有磁性的低沉声音从镜头外传来,带着笑意:“好看吧。”
一阵万向轮的辘辘响动,他连人带椅滑进屏幕,笑着对她挥了挥手:“好久不见。”
他突然凑近镜头,仔细端详:“怎么瘦了。”
“是不是自动瘦脸了……”贺美娜看了看手机的设置,关掉了美颜,“……什么好久不见,你去那边还不到二十四小时。”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调了调手机的角度:“好像一百年没见了。”
她不懂他的脑回路:“你之前不也各种出差么。上海,新加坡……这次算很近了。”
他眯起眼睛:“我怎么感觉你巴不得我天天出差呢。”
不可否认她喜欢和他黏黏糊糊腻腻歪歪,但也希望偶尔能有一些独处空间。不过现在可不适合说真话:“怎么会。都是为了工作呀。我看你眼睛有点红。”
他摘了眼镜,下意识地想要揉眼睛,想起她说过别揉眼睛,探身去拿桌上的眼药水:“今天开了一天的会。从上午九点一直开到下午六点……我现在脑子都是懵的。”
上了一天班的社畜和开了一天会的资本家再共情也有限;但女朋友总会心痛男朋友:“你的东西我用夸父快递给你寄过去?明天中午应该能到。”
“交给物业管家就好。会有司机过来拿。”
危从安打了个喷嚏;贺美娜说了句“等等”,离开了视频范围。
再出现时她手里拿着一长一短两件外套。
“我看天气预报说青要山那边平均气温比格陵要低三到五度。山上昼夜温差大。我给你装两件外套?”
他只手托腮,看着她,笑而不语。
“笑什么。不要就算了。”
“要。当然要。”停一停,他说,“现在真的很像老夫老妻了。”
他那边有门铃声。客房服务送来了两片全麦面包和一盒酸奶。
贺美娜疑惑地看着他在面包上涂了一层厚厚黄油。
“这是你的晚饭?”
“等会儿有个应酬。”
贺美娜明白了;她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吃东西。
“出什么神呢。难道视频卡住了?”
“我喜欢看你吃饭。吃什么都感觉胃口很好,很有生命力的样子。”
人啊,只要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就很幸运了呀。
“不考考我么。”
“啊?”
“我准备了很多和青要山有关的诗词。还有英文译名,高度,经纬度,常见动植物,都打听清楚了。语数外包括地理,历史,生物都准备好了。”
贺美娜没忍住笑了起来;危从安也笑;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张家奇来了。
他今天很早就到了维特鲁威,把公司里的事还有国庆放假都安排好了之后,又私下找贺美娜说了钱力达的情况,就来了青要山,陪着危从安开完了下午的会,现在整个人处于半懵状态。
危从安对贺美娜道:“我要走了。”
贺美娜道:“好,挂了吧。我也要走了。”
张家奇见危从安在和女朋友视频,想到媳妇儿今天早上欢送自己出门的样子,不由得嘟哝了句什么。
危从安反应很大地侧头看他,又转过头来笑。
贺美娜没听清:“他说什么。”
危从安笑道:“你真想知道?”
贺美娜道:“你笑成这样我就不想了。”
危从安笑道:“他说结婚前什么都有。结婚后什么都没有。珍惜吧。”
贺美娜还没说话,张家奇立刻求饶:“贺博士。请不要告诉力达我说过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贺美娜比了个手势:“力达拍照给我看了——出差前在冰箱上留了那么长的清单告诉老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换了谁都不想和他说话。”
危从安笑了起来,又问她晚上吃什么。贺美娜道:“我和力达约好了,去陪陪她。”
危从安道:“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多吃一点。”
贺美娜道:“少喝一点。”
“放心,不会过量。”他瞥了一眼张家奇,很小声地对手机里的女朋友道,“但是等应酬完,我会借口喝多了和你视频。等我。”
虽然到了孕晚期,身体越来越沉重,但钱力达觉得偶尔一个人待着挺好挺自由的。
谁知刚走了一个焦虑大师,又来了一位紧张专家。
“力达,你也是的,住院都不和我说一声。张家奇那天没来开会我们就觉得很奇怪了,问他他又不说。如果不是他今天要去青要山,我还不知道你因为胎心过缓住院了。”
“天哪,你能不能不要和张家奇一样大惊小怪。不是住院,只是留观了一会儿。胎心监测不合格有很多原因,医生都说脐带绕颈两周是很常见的情况了。不如考虑一下晚饭吃什么?”
钱力达看了一眼被婆婆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又关上。
“我想吃香辣蟹。我来点外卖。”
“这个在不能吃的清单上位列第一?”
“是吗?我看看……真的。那就吃这个。”
虽然嘴上很叛逆,但一向自律的钱力达最后也只吃了一只过了过嘴瘾。
两人把餐桌一收,去客厅坐着说话。
“怀孕真的会让一个人的口味都改变么。你上次吃小龙虾我就觉得好奇怪。你以前可是一点辣都吃不得。”
“最近总觉得嘴巴没什么味道。不过蓝医生说孕晚期是会这样,不要太当回事就没事。”
“血糖控制得还好么。”
“挺好的。我还算幸运,到目前为止没有遇到什么特别难受的情况。”
“喂!不要说这种大话!”
“我能说你不能说。你是铁口小妖精开口中,我不是。”
贺美娜闭上嘴,下巴搁在抱枕上,看着钱力达高高隆起的肚子。
“怀孕——到底是什么样的。”
钱力达惊恐地“啊”了一声;贺美娜这才惊觉自己说的话好像有歧义:“不是不是。我想说的是,生儿育女。结婚,然后生儿育女,到底是什么样的?是——社会最小单元的扩增么。”
钱力达松了一口气,笑道:“你刚回来的时候问我结婚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在又问我生儿育女是什么样的。你总是能把很深奥的问题用一种很简单的方式问出来。”
“坦白说到目前为止我仍然觉得生儿育女是一件社会责任大于家庭责任大于个人责任,个人义务大于家庭义务大于社会义务的事情。但是生下来之后会有什么其他感受我就不知道了。”钱力达看贺美娜那个懵懂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没说明白,但是好像也很难说明白,“唉,我现在脑子也没以前好使了。这些恐怕都得等你亲身经历了才会有自己的感受。”
“算了,不讨论这么深奥的问题。”这些都离她太远了,贺美娜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产假。”
“嗯……就目前的身体状态来看应该可以工作到预产期那周。”
“要不要这么拼啊?”
“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来着。你上次帮我修改英文的论文已经接收了,安排在下个月发表。”说着钱力达便起身走进书房,将录用通知书递给贺美娜,“谢啦。”
“这有什么可谢的。”贺美娜看了一眼通知书,笑道,“我说没问题吧,评审说什么英文不够好,必须找公司或者native speaker(母语使用者)润色文章,其实很多时候就是对英语非母语国家作者的偏见而已。英语非母语国家作者怎么就达不到native speaker的水平了?我可不是白白在波士顿呆了两年。”
“知道你厉害了。以后我的论文都交给你来修改,别嫌烦。”
“没问题。我只是没想到你们单位也有发科技论文的要求。”
“年底中心有一个竞聘主任的机会。加上这篇论文,我硬性条件达标了。生完小孩,已婚已育的隐性条件也达标了。”
贺美娜惊讶极了。
“年底?你不坐月子了么?力达,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
“我计算过了。按往年的安排应该是在我出月子之后的那个星期。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虽然我是年资最短的候选人,基本上陪跑无疑,也想试一试。”
贺美娜不禁被钱力达的拼劲儿给感染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刚经历了科腾申报和修改,我感觉自己现在强得可怕。”
“就等你说这句话呢。你看,这是竞聘需要提交的材料清单,已经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我看看……这个整理风格一看就是张家奇的手笔。”
“嗯。前段时间你们封闭的时候他也同时在帮我整理这个。他说这样可以换换脑子。不过还有几张图片没来得及压缩。这样,我帮你看看你正在做的PPT,你帮我压缩几张图片,我们也换换脑子。”
“没问题。本来就该这样。p人检查PPT。”
“那j人做什么?”
贺美娜笑了起来,指了指电脑屏幕上的图片。
“j人压缩JPG。”
“那一会儿p一会儿j的人做什么。”
“嗯……从PPT里面导出JPG,或者把JPG改成PPT。”
钱力达笑得鼓起掌来;小张也跟着手舞足蹈了一阵。
“天哪,力达你你的肚子在跳。”
“没事,让她也受点学术熏陶。”
“干妈可以和小张一起吃点糖么。”
“贺美娜,我没有给你饱饭吃吗?”
“吃点甜的好开工。这一袋给你。”
“咦,这种糖我很久没有吃过了。”
“前段时间你说要控制血糖,我也不敢拿出来给你。”
“稍微吃一点不要紧。”
“葡萄味都要留给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记得你最喜欢葡萄味。接住。”
Fruity Bonbon的清甜仿佛带她们回到了中学时代。
好得可以躲在同一条棉被里对彼此吐露最隐秘的心事,但也会为了一道题的正确解法吵得不可开交。
“喂,贺美娜,体制内的人绝对不喜欢看到PPT是黑白灰配色,改改改!维特鲁威没有标准色么?”
“你当我们是什么大企业啊,还标准色。”
“专属logo总有吧。改改改。”
“维特鲁威的logo很像双立人。我不想用。”
“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要反驳呢?还强得可怕,我看你是犟得可怕。”
“有道理才能听啊。小张你说对不对?对就和干妈high five(击掌)一下!”
从青春期到成年,从学习到工作,她们偶有争吵,但更多是默契的相处方式至今无可替代。
“改成这样真的好很多。”
“你知道我入职以来做过多少PPT吗。”
“我也做过很多PPT。”
“讲给业内人士听和讲给体制内人士听是两码事。”
“可是终辩委员会里既有科创局的领导,也有业内专家。”
“等你和危从安把内容都确定好,我再帮你修改一遍格式。我的图呢?”
“压缩好了。请过目。”
“嗯。Nice。”
两人处理完工作,看了一会儿电视剧,准备睡觉了。
“我还是喜欢和钱主任一起工作。”
“钱主任怎么听起来和鲁主任一样老?我来帮你摸摸背吧。”
“别,这样劳役孕妇我会天打五雷轰。”
“上次都没劈死你,放心吧,我们贺大小姐的命硬着呢。”
“还是我帮你揉揉腿吧。来,把腿垫高一点。”
钱力达惬意地歪在床上,享受贺美娜的按摩服务。
两人说着悄悄话。
“听说你和危从安没事啦?”
“能有什么事。一点小矛盾而已。”
钱力达哈哈地笑了起来。
“喔,你的肚子又在震了。”
“危从安对张家奇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是是是,我们私下对过口供了。”
“你和叔叔阿姨和好了没有。”
“和好啦。上个周末去我家吃饭,我爸把我们当猪一样喂,太可怕了。我妈还旁敲侧击地问我——”
“阿姨问你什么?啊,我知道了。不用说了。我妈也问过。”
“你说可不可怕。”
“美娜你知道吗,我最近总有一种感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真实存在的联结。我们通过这种联结来感受亲情,友情和爱情。但是这种联结无论太长或者太短都不好。如果缠绕得太紧可能会让人窒息。”
“……小张脐带绕颈两周胎心过缓给你的灵感?”
“这就解释得通了。我是说我怎么会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力达我觉得你的脑袋不是没有以前好使了,而是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摇摆——是因为催产素么?”
“也许吧……我一直很好奇,危从安收了你那一块钱没有……你后来怎么解释的……这都行?!他信了?哎哟。你们俩DNA拿来我测一下。我倒要看看天生一对的DNA到底是什么样的。”
“力达。你工作这么多年,做过多少亲子鉴定的个案?”
“怎么连你也说这种话。我又不是只做这个——不算正在进行中的,三千六百一十九件。”
“三千六百一十九件。一件我都没有从你嘴里听说过,哪怕是模糊指代语焉不详的那种。你真的很适合做这一行。可靠诚实,坚守原则。”
“谢谢你对我职业操守的肯定。”
“如果你测了我和危从安的DNA,然后发现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怎么办?”
“这话给叔叔阿姨听到了你又要吃不了兜着走。”
“刚才电视剧里就是这样演的。”
“所以说睡觉前不能看那些奇奇怪怪的电视。”
“为什么主角是法官,他的朋友就会惹上官非;主角是警察,他的朋友就会成为受害者或者施暴者;主角是医生,他的朋友就会生病……”
“那是编剧想把矛盾集中在主角的关系网当中,这样既可以避免剧情发散,又能加深戏剧冲突。”
“所以现实并不会这样。”
“现实?现实只会更荒诞残酷,因为现实不需要过审。好了,不用揉了,睡觉吧。”
贺美娜躺在钱力达身边,突然说了一句。
“希望我们还有身边的人都不会经历荒诞残酷的事情。”
“不会。”
过了一会儿。
“力达。我……我有时候会有点害怕。”
“别怕。”
又过了一会儿。
“你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站在你那边。”
“如果和你的职业操守相违背了呢。”
又又过了一会儿。
“我或许可能……”
“力达。有前半句我就心满意足啦。”
又又又过了一会儿。
“我们之间的友情联结缠绕在你脖子上了,对不对。”
“绕颈一周半。现在松开了。”
“等我催产素降下去了连前半句都不会有……睡觉!不准说话了。”
安娜夫妇的Schat小剧场
危从安:视频。
贺美娜:我在力达家。不方便。
贺美娜:东西送到了没有。
危从安发送了一张照片。
贺美娜:什么东西?
危从安:?
危从安:你亲手准备的外套,穿在了你男朋友身上,然后你说什么东西?
贺美娜:你和你的外套化成灰我也认识。我说洗手台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玻璃珠是什么东西。
贺美娜:这么大的人了还玩弹珠呀。
危从安这才发现洗手台上散落着十余颗带着酒香的小玻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