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榴花
往市中心方向的交通状况良好,轿车很快驶上二环高架桥,车速渐渐提高。灯火辉煌的城市夜景掠过窗外。
就在这时,商霜的手机响了。她看一眼拨入号码,身周气氛马上不同了。接起电话时,用的虽还是那种毫无感情的声音,音调却放得更低,显示出慎重的态度。方谢谢隐约听见电话对面是一个男人在讲话,商霜则报以简洁有效的回答。
“是,他目前就在车上。我们正在赶回总部。”
“周露那边出了意外状况,目标进入一家商店后忽然消失。他正在追查。”
“目前尚不明了‘那家伙’是否有介入此事,他仍然行踪成谜。”
“确实如您所说,属下现在不方便说话。”
“是,一有新情况就与您联络。”
商霜挂了电话。
她讲电话时神神秘秘的态度让方谢谢稍感好奇。他虽对她没什么好感,可一味赌气、不说话也没啥意思,便开口问:“是谁的电话?”
大出他的预料,商霜居然回答了:“我的上司,要求见到你与慎元的人。”
“我们两个对他很要紧吗?”
“要不要紧,那位大人自会确认。”说完这句,她就闭上了嘴,挺直的脖子透出极强的意志力。
方谢谢一头雾水。他瞄瞄司机和商霜,避开他们的视线,招呼小狗过来,然后掏出手机,快速输入——她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小狗用尾巴敲击键盘,一行文字飞快出现。
(这个女人身上有鬼族的气味。她是夜刃。)
“!!”方谢谢的瞳孔骤然收缩。
小狗输入不停。
(其实,孤方才已找到了慎元所在的大致方位,只是不想在这女人面前说出来。没想到她会说动你上车。若有机会,尽速离开。孤会去寻找慎元。)
这个消息大出方谢谢的预料,差点大声反问了一句“真的吗”,还好被小狗一甩尾巴堵住了嘴。他拂开狗尾巴,“呸呸”地吐掉嘴里的白毛,稍微调整一下坐姿,又心虚地瞄瞄前座的商霜,整个人立即一怔。
商霜的脊背挺得越来越直,甚至离开了椅背,向前倾斜。尽管看不到她的脸,可方谢谢觉得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公路。
哪里不对。
他立刻移转目光,视线穿过前挡风玻璃,射向公路。
地平线不断吐出漆黑的路面。
路面正中,倏然开出一树榴花,鲜艳的赤色炙烤着黑夜。
“……?!”
方谢谢惊诧地眨了一下眼睛。榴花幻觉消失了,赤色却随着轿车的前进而愈发鲜明,看着竟像一把悬在空中的伞。下一瞬,他猛然理解了双眼所见的画面——
一个手持赤色油纸伞的人,正站在高架桥正中,不偏不倚地挡住了轿车的行进路线。
——伞……
记忆翻涌上来,像火焰一样灼痛了他的皮肤。混乱之中,他听到商霜冲司机大叫:“危险!!”
那不再是机械似的声线,而是透着慌张的人类嗓音。
不用她提醒,司机已经一脚踩死了刹车,还猛打方向盘。伴着刺耳的摩擦声,轿车斜撞向路中央的持伞之人。方谢谢被惯性扯得朝右直倒,小狗也从他膝盖上摔了下去。他的身体东倒西歪,视线却牢牢黏在公路中央的那个人身上。
那人垂下手,油纸伞像一面圆盾似的正对住竭力减速的轿车。
伞面渐收,圆盾变成了剑,持伞人自然也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正对着轿车伫立,肩披的宽袍在风中猎猎飞扬,垂至肩头的鬈发泛着烈焰之光。
——那头发……?!
方谢谢愕然睁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却被车颠得发不出声音。
面对斜撞过来、仍维持着相当速度的巨大铁块,持伞的男人一动不动,车头灯射出的光迅速地在他身上收敛成一个明晃晃的光圈。
这一瞬,他竟勾起嘴角,冲着车内众人微微一笑。
失礼了——唇形似在这么说。
接着,他的身体朝前微倾——方谢谢只看清了这一步,却马上反应到了对方的打算。
电光石火间,他一把抓住小狗的尾巴——
一声车底盘爆炸似的巨响撞痛了他的耳膜。他的后背猛地撞上椅背,内脏好像全部飘了起来。天旋地转,重力消失,车窗外的城市猛然倾斜,灯海从水平转成了竖直。
实际上,当然不是城市在转,转的是装着方谢谢的黑色轿车。
轿车翻着跟斗飞上了天。
对于这个展开,方谢谢倒是比车里其他猝不及防的人多了一分准备。一秒前,那个男人身体前倾的样子他实在太熟悉了。
那无疑是一个人决定踢飞正面袭来之物时的准备动作。
轿车连续翻滚,方谢谢身不由己地在车厢里跌来撞去,每次撞到关节都忍不住发出惨叫。小狗也被撞得狂吠不已,狗毛乱飞,更增添了场面的混乱。
轿车飞上天空,又往下掉,接着“轰隆”一声,不偏不斜地四个轮子着地,车身剧烈地起伏、颠簸。
方谢谢被颠得前仰后合,心里却还牢牢印刻着持伞男子的身影。无论如何也得和那个人见一面才行——怀着这样的迫切心情,他忍着头晕反胃拉开车门,脚刚触到公路地面,整个人就失去重心,朝旁直倒——
啪。一把合拢的赤色油纸伞拦住他的胳膊,轻轻巧巧地将他扶回原位。方谢谢晕晕乎乎地擡起头,看到了一个男人的侧影。这人鬈发宽袍,下巴泛青,薄唇挺鼻,眼睛则淹没在额发的阴影中,感觉是个敏锐的人。
正是他惦记着的,一脚踢飞了轿车的神秘人。
“啊,你果然是……”方谢谢还在头晕,看啥都有重影,可他确信自己没认错,不由叫喊出声:“……那天晚上挂在荆棘里的干尸!我记得你的伞!”
男人不咸不淡地问候:“又见面了,晚上好。”
“不过你的肉又长出来了!”
“何其敏锐的观察力。”
“这么说,你就是爷爷提过的那个……某一天忽然神秘失踪的‘鬼’!爷爷说你肯定是骗了太多女人,被她们分尸了!”
“我真想跟令祖父单独聊聊。”
“你怎么会待在那种地下室啊!”
“可能是因为那里没人冲着我的耳朵大喊大叫,说些蠢话。现在,请你擡起一只手——”
方谢谢好奇地照做。
“——大拇指放在下嘴唇下方,其他四根手指并排摆在人中,然后五指合拢。”吩咐完后,鬼瞥一眼方谢谢,看到他已经捏住了自己的嘴,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便满意地点点头。他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方谢谢的肩膀,屈膝,“嗖”地跃起!
方谢谢被猛拽上天,本能地想尖叫,右手却还紧紧捏着嘴唇,只能用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叫。鬼越过公路,灵巧地落在高架桥的防护栏上。一瞬间,桥下的车流灯海尽收眼底。
“尽管刺眼,却也有种破坏性的美感。”鬼俯瞰着脚下的灯海,低声评价。
他抓着方谢谢,弯屈膝盖,再次起跳。
双脚离开栏杆的一瞬,公路上传来了商霜的喊叫:“别放他走——”
一阵旋风扑面而来。
前方空气中,先是浮现出轻微的扭曲波纹。波纹开始转动,转速加快,波纹间隙隐隐浮现出黑色的残影。无数残影在疾旋中凝结为实体,一边旋转一边坠落,化作一柄黑铁铸成的长柄六角伞,落在了一只悬空的惨白手掌中。
伞柄与手掌相触的一瞬,铁伞陡然翻转、坍塌,变成了一面漆黑的羽扇。三枚黑羽疾飞而出,直射鬼的胸口。
电光石火间,鬼反手抽出油纸伞,挡开袭来的黑色羽毛。黑羽在伞面上激起一长串火星,弹向一边。危机暂时得到化解,鬼却也被迫抓着方谢谢落回了公路。
前方,一袭黑袍从天而降,取代鬼落在了防护栏上。
黑袍像被衣架撑着似的屹立不倒。方谢谢定睛一看,才发现袍子里竟然还有个人——握着长柄六角伞的人。
那人瘦得像道闪电,白得像冻肉上的霜花,浓黑、泛油光的长发像披风一样裹着他的肩膀。宽大的红衽黑袍罩在他身上,压得他脊背佝偻。脸上的皮肤绷得太紧,没有留一点余地给表情变化。一顶漆黑的高帽几乎淹没了他的脑袋,帽檐下,一对异常的眼珠隐约可见。
眼白部分漆黑一片,惨白的瞳仁却像死鱼一样呆滞。
纵然是再无知的人,看到那双眼睛也会立即意识到,那家伙不是人类。更何况,随身携带的伞和白色的瞳仁,早已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他的真实身份。
那是另一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