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君子立在高处俯视着他的狼狈相,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是‘戮魂大阵’,你的葬身之地。”
“这种东西,我三秒钟就脱出给你看!”
“嗤……嚎丧鬼火葬送的灵魂何止万亿,戮魂大阵便是死灵怨念的聚集之地。一旦进了戮魂阵,即便我想放你出来,阵中的怨灵怕也不许。若你不是猎人,早就化作一滩血水了。”
“少胡说!”
然而,血池渐渐上涨,逐分没过方谢谢的膝盖、手肘……幡阵中愁云惨雾,阴风阵阵,不知是不是幻觉,方谢谢竟真的听见了某种空洞、渺远的哭号,活像有千万只怨灵正绕着他倾诉冤情。他咬紧牙关,竭力摒除一切外界信息,专注地试图将自己从血池中拔出,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不行,决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血池没过他的胸口。
——谁要输给那种渣滓!
血红色的池面微微翻搅,池中探出一只只剥了皮似的人手。几只手掌攥住方谢谢的手腕、脚踝,既企图攀附着他重回人世,又像要将他拖进血池深处。方谢谢怒吼着,用力挣扎,甩脱一只手,更多的血手立即缠上来。不一阵,他全身上下都攀满了手掌和手臂,整个人被拖着沉进血池。
——我要宰了他。
嚎丧鬼火没过他的下巴,一点也不烫,反而有一种粘滑的凉意,像衣服里钻进了几千条蚯蚓。
——宰了他!
恨意在心头冲撞,竟催着他奇迹般拔出了一只手臂!他精神一振,正想一举脱出血池,大量血红色的手掌涌进视野,抓他、推他、扯他……一下子就将他连头带脸按进了血池。
咕噜,咕噜噜噜噜……
血池表面冒出一连串的气泡,一根绑头发的橡皮筋在池中缓缓沉浮。渐渐地,池面复归原状,连血池上空哭号的怨灵也因得到祭品而平静了下来。
笑君子俯视着这一切,眼睛周围的笑纹渐渐消失,刻印在脸上的大笑却丝毫不变。两相映衬,形成一幅诡谲之极的画面。
忽然,他呼唤一声:“孤辰。”
无风自动的白幡下浮出一道影子。血红色的交领襦裙堪堪垂地,一头乌发挽成双丫髻,握伞的手指白如春葱,艳丽的指甲仿若花汁染就。这是一名正当豆蔻年华的少女,可她的瞳孔,却呈现一片通透的苍白色。
笑君子没有看她,只是凝视着血池,片刻,突兀地问:“到底为什么,你要把力量借给我?”
孤辰的刘海微微一晃。
“嚎丧鬼火人人都想要,为什么是我?因为鸦煞?”
一掠而过的动摇神色消失了。孤辰撑伞立在阴影中,沉默着,一如平日。
“你不可能保有上一世代的记忆吧?”笑君子逼问。
“你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柔和的嗓音在黑暗中静静叙说。
笑君子一愣。他已经有很久没听过孤辰的声音了,一时竟没反应到说话的人正是她。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那话音仍在继续。
“上一世代的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我的魂魄中存在着唯一一桩不可磨灭的事实——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想陪伴在你身边。能像现在这样与你交谈,是我非常、非常期待的事情。”
她的音色像覆在薄胎瓷器上的月光一样温柔,这份温柔却让笑君子大感诧异。
就算她保有些许前世的记忆好了,他与上一世代的孤辰根本算不上要好。他还记得,那是只眼神阴沉、性格偏激的鬼,总像一片阴影一样罩在鸦煞周围。那只鬼由于嫉妒而向星日马发起挑战,最终死在烈马的铁蹄之下。这件事发生时,尚不满十六岁的笑君子甚至感到了一丝庆幸。
但,失去引路者后,鸦煞一蹶不振,身体状况每日俱下,精神也越来越不稳定。楼子里的人都在传,昔日的戮魂魔君已经彻底毁了,变成了一个成日胡言乱语的女疯子。
让鸦煞变成这样的人,就是星日马。
连这样的鸦煞也从他身边夺走的人,也是星日马。
那晚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时过午夜,他惦记鸦煞的病情,辗转反侧,索性爬起来悄悄前往鸦煞的房间。本想只要透过门缝看她一眼便好,只要看到她在安睡,他就能放心了。没想到,缓缓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却是血的汪洋。
窗户敞开,明月当空,顺着地板蜿蜒的血溪反射着精细的月光。
鸦煞仰面倒在血泊中,蒙面黑纱下双眼圆瞪,原本挂在墙上的长刀深深没入她的身体,不差分毫,恰是一刀毙命的心脏位置。
刀柄还握在一个男人手里。
听到门响,男人倏地擡头。那一瞬,十七岁的笑君子对上了一双眼白赤红、瞳孔炽白的眸子。
正是星日马。
又是星日马。
鬼立在窗边,脚下横着鸦煞的尸体,脸颊上溅着鸦煞的血,手里握着杀死鸦煞的凶器,双眼正视着鸦煞亲自教养长大的少年,可他的表情竟不见一点慌张。他用一种毫不留情的审视目光凝望着少年脸上的刀疤,忽然间,眼里掠过一丝憎恶。
接着,他灵巧地翻身跃出窗户,消失了,留给少年的只有月光、刀、鲜血,以及鸦煞的尸体。
片晌之后,宅邸中响起了少年凄厉的尖叫。
那一刻涌向四肢百骸的绝望感,直到现在还时常在笑君子的身体中鼓荡,发出阵阵暴烈的回声。渐渐地,绝望中涌出毒汁,回声变作嘈杂的噪音,一切都变成了憎恨。
憎恨星日马。光是杀了他还远远不够,要让他受尽世间一切折磨,原本不存在的酷刑也可以专为他而发明。为了这个目标,笑君子可以做任何事,无论是多么繁琐、复杂、残酷的事,他都能够毫不迟疑地着手去做。因为他身体中奔涌的恨意一刻也无法停止。他一秒也无法停止憎恨。
一旦停下来,他就不得不去面对那件事了。
他早已失去了世间唯一温柔对待他的人。
“孤辰。”他再次呼唤。
红衣少女闻声扬脸,平时毫无表情的脸上漾着一丝微笑。
笑君子吩咐:“方老板似乎不是一个人来的。有只虫子从刚才就在外面到处乱闯,大概是在找星日马。你带庖牺去解决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素的稳定与冰凉。孤辰的笑容消失了。
她垂下眼睑,默然转身。庖牺似乎对离开主人颇为不满,却还是“嘶嘶”叫着跟了上去。
“至于你,方老板——”
笑君子再次望向血池,嘴角的刀疤弯成了残酷的弧度。一条条绷带随着他的逐步前行而飞上半空,扭成巨型钻头般的一大簇,一边掉转方向对住血池一边加速旋转,搅得周遭空气嗡嗡作响。
“——就由在下亲自解决。”
钻头陡然加速,裹挟巨大的轰鸣声,撞进血池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