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啊,大叔,我虽然没看清女土蝠的样子,可我保证她没你高。”
星日马叹一口气,怜悯地看着方谢谢,说:“其实我以前比现在更高的。”
“真的?大叔你到底遭遇了什么!”
“遭遇了你。成为你的引路者后,我天天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方谢谢一时大受打击,站都站不稳,只能软绵绵地挂在河坝栏杆上,仿佛化作了一张渔网。星日马暗觉好笑,并不欲真的害他沮丧,便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重新说起了女土蝠。方谢谢渐渐有了兴趣,终于翻身站起,接话说:“我记得女土蝠说过,她的眼睛看不到。”
“很难说这是她的弱点还是长处。她观察到的事,比很多自以为长着眼睛的人多得多。”
“没错,那天晚上她只凭听就猜到了孤辰的真相,我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孤辰现在怎么样了啊……”想起笑君子的引路者,方谢谢的心情有点沉重。笑君子生死未卜,如果孤辰只是一只普通的鬼,方谢谢未必会如此挂怀,但既然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忘记……
鸦煞的灵魂,已经成为了孤辰的一部分。
昔年,鸦煞的引路者死于赤榴鬼火中后,他的魂魄因执念而持续纠缠着鸦煞。渐渐地,人与鬼的魂魄纠结在一处,难以分割。鸦煞因体内多出的鬼族灵魂而备受折磨,身体与精神都趋于崩溃。终于她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连独立的意识也无法保有,终将成为任由孤辰摆布的行尸走肉。
于是,她对星日马提出了最后的愿望。
——杀了他吧。
——既然你已经杀死过他一次,这一次便也拜托你了。
——若他现在死去,也许我还能随着转世的“孤辰”,继续陪在那孩子身边……
她口中的“那孩子”,便是当年不过十七岁的笑君子。
想到那时的笑君子正是自己现在的年龄,方谢谢不禁一阵唏嘘。过去的十年间,那张被绷带厚厚缠绕的面孔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恐怕谁也不知道。方谢谢甚至有些困惑,笑君子到底为什么要用绷带遮脸呢?若如他所言,他亲手割出了脸上的伤疤,便该不惮于袒露面孔。难道直到最后,他都无法面对那个操纵他自毁容貌的世界……
忽然,星日马开口打断了他的浮想。
“最后一刻,我问她,为什么是我?”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淡淡一笑,“问这种问题,我恐怕是在期待一个特别的答案。想要听她确认,自己比其他人更重要。”
“她的回答,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对我当头一棒。”
——你不喜欢被绊住,也不会为任何事物停留。
——就算是我的任性好了……星宿,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人能够做到,即使是杀人之罪,也无法成为你的羁绊。
——总有一天,你会跃出此刻的阴影,奔向更远的地方。
河风猎猎吹拂,夕阳沉入地平线,星日马的面孔大半淹没在黑影之中,声音却带上了一丝讥刺,“结果可惜得很,我好像没有她认为的那么潇洒,以至于十年间……”
“但那难道不是鸦煞的‘心愿’吗?”方谢谢好奇地询问。
星日马微微一震,“……心愿?”
“是啊。”方谢谢大点其头,理所当然地说,“那句话比起‘她认为你是怎样’,倒更像是‘她希望你能怎样’吧?举例说,如果是我,就算对于白白,我也没法断言他杀人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何况他杀的还是我呢!不过,假如我真的无路可走、只能拜托白白杀了我,那种状况下,我当然希望他不要太介意这件事啊,否则就是我害他烦恼了……啊啊,这状况真的很纠结!不过,放心吧大叔,不管出了什么状况我都会拼命活下去的,绝对不会拜托你来踢我!”他比个OK的手势,咧嘴露出了笑脸——
“所以,就当是为了鸦煞好了,大叔你也不要再烦恼了吧。”
星日马握伞的手渐渐收紧,终于,他陷入了沉默。
在他身后,最后一线光消失在远处的水泥森林间。河水倒映着两岸的灯光,显得绚丽夺目,一盏盏海鸥形的路灯照亮河堤,孩子们挥舞着刚从小贩处买到的荧光棒到处奔跑。唯一的阴影,似乎便存在于那顶赤红色的大伞下。
面对那片难以穿透的阴影,方谢谢不由有些担心,弱弱问:“呃,我说错了吗?”
星日马立刻回答:“不,这次……”他不得不略作停顿,缓缓神、调整好语气才继续说完,“……没有。”
方谢谢一口气还没松完,便又大吃一惊。
只见星日马垂下华榴伞,用另一只手握住伞柄上部,慢条斯理地将伞收了起来。
一瞬间,方谢谢几乎是惊恐地瞄向周围的路灯,担心星日马会在灯光下化成一堆粉末然后消失。
这当然没有发生。星日马只是不无嫌弃地扫他一眼,将伞收在背后,二话不说迈步走人。
方谢谢立刻跳转身,抱头,大叫:“大叔你不是被我气走了吧?!”
没人理他。
“哇啊,不要什么都不说啊!”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要去吃饭?”平静的话音随风飘来。
方谢谢愣了一下,这才猛然想起等下要和同伴聚餐,一股兴奋涌上心头,又意识到星日马并没有生气,不由更加振奋,立刻响亮地答应着奔跑向前。
堪堪要追上星日马时,鬼忽然淡淡地说:“虽说矮了女宿一头,但我也不后悔。”
方谢谢脚下一滞,呆若木鸡,一时竟不敢理解他的意思。
星日马哂笑一声,继续前行。一股风自河面吹来,扬起了他的袍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