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淮垂首,整个身体佝偻着弓成了虾米状,不住喘着粗气,来掩盖着波涛汹涌的内心。
洛凌音轻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阿淮,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南涔也一定会……”
“会什么?会理解我的苦心,还是会慷慨赴死?可是蒋南涔做错了什么?她为什么一定要理解我的苦心?”
洛凌音顿住,她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江山社稷,家国大义,为什么最后要落到一个小姑娘身上,让她去承担承受呢?
“阿淮,我会派人暗中潜入城内,争取将南涔……”
洛北淮擡头,犀利的目光直视着洛凌音:“如何潜?我们久攻不下城门,又要如何潜入?阿姐,你是不是已经决定放弃蒋南涔了?”
洛凌音哑言,呆楞在原地,她想了想又说道:“我们人多,一定能想到救下南涔的办法的。”
洛北淮呆呆地望向蒋南涔方向,明亮的眼睛里又迅速被泪水蓄满,他只得昂头朝天,想要将它们收回,然而泪水却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当年父亲放弃了我,可是我不能放弃蒋南涔。我经历过的绝望,不会再让她经历一次!绝不!”
洛凌音紧紧握住弟弟的手,一脸傲气地坚定说道:“阿淮,你放心,城要攻,人,我洛凌音也一定会救!”
苏青走过来说道:“我去,天黑之后我悄悄攀上城楼,救下南涔。”
苏狄亦走了过来:“还是我去吧,我武功比你高,遇事也好随机应变。”
洛北淮轻轻揩去眼角,涩然道:“不必。此事因我而起,亦应由我来做了结。无论是夜间偷袭抑或是贸然进攻,蒋南涔都会有危险。”
他回头看了看整装待发的弓箭手,思忖片刻后再擡起头来,已然换作了前所未有的镇静而沉着的表情,他对身后副将说道:“取我弓来。”
说罢又转头看向洛凌音,满眼的坚毅,他冷静的为众人分配着任务:“阿姐,你去前面叫阵麻痹鲁王,我于你身后发箭,苏青还有大哥率人与西侧准备,一但命中于他,趁乱迅速攀墙而上。”
众人皆知,洛北淮家中有张先帝御赐的弓箭,他常以此引以为傲,因此自幼便苦练箭法,以求长大后可以承袭此弓。皇天不负苦心人,多年的勤学苦练,他的箭法如神,矢不虚发,于箭法上,众人皆甘拜下风。因此当他说出要以此来营救蒋南涔时,大家都点头表示赞同。
城楼之上,蒋南涔被捆缚着,双腿打着颤。刚刚的一波攻城后,城楼上下满是尸体,自己站在血泊之中,看着这惨烈的景象,不免心惊胆战。
而远处,虎林军的大旗迎风飞扬,旗下马背上的少年似乎也在看着她,然而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知道,这或许就是她最后一次与洛北淮对视了,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将他的一切都深深印在脑海里。
洛北淮,我终于知道当年那个小小的你到底承受了什么了。
只是如今,你恐怕也会做出你父亲一样的决定吧。
为了大义,为了百姓,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无比正确与必然的吧。
只是啊,洛北淮,我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我有很多要去做的事,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很多想吃的东西,很多想见的人,还有很多,想要实现的愿望。
这时,洛凌音开始叫阵喝骂,鲁王走到蒋南涔身边,推搡着她来到城墙边上,睥睨着然会着了你这黄口小儿的道儿!你口口声声说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今日我倒要看看,你是会为了这个女子抛下你的‘义’,还是会为了皇帝,舍弃你的‘情’!”
蒋南涔见洛北淮背朝着城门,低着头,似乎并没有在听鲁王的喊话,心中升腾起一片悲凉。
她侧目对鲁王说道:“大叔,洛北淮早就不记得我是谁了,你抓我也没有用,他不会在意的。”
鲁王不冷不热道:“记不得?那是他做的戏!在我面前装神弄鬼,不过就是为了与你撇清关系,怕受胁于我。”
蒋南涔突然明白了,洛北淮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保护她,那么自己那些时日心如刀绞之时,他又何尝不是一样?
想到这里,忍不住扬起带着哭腔的嗓音破口大骂起来:“洛北淮你个混账王八蛋!你居然敢骗我!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的贪生怕死吗?我就只能与你一起同享福不能共患难吗?你若不给我解释清楚,今后别想我理你!”
说完,她看见洛北淮背对着她那肩膀微微颤抖着,显然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
蒋南涔突然笑了,弯弯的眉眼,澄澈的眼眸,一如他们初见初识那时。
“洛北淮,本姑娘心胸可不像你那般小,我原谅你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纠结,说实话我也很害怕!但是,我曾对阿姐说过,我想尽我所能去帮助尽量多的人。如果以我一命换全城乃至整个夏州国百姓的安稳,我愿意!”
鲁王听她说完,向她怒目而视。
可是蒋南涔却冲他笑道:“嘻嘻,大叔,我劝你还是投降吧,伏法认罪,安安稳稳做你的闲散王爷不好吗?做皇帝好累的!”
“闭嘴!你个死丫头!”鲁王顿了顿,又朝城下喊道:“洛北淮,我知道,你不见得会为了一个女子而舍了你心中的所谓大义,但是,往后几十年中,你会每日闭上眼睛就是她临死时的样子,这张脸会萦绕在你的脑海,让你痛不欲……”
早在他们说话间,少年便已呵了呵弓弦,悄悄摸出三支鹞子翎穿甲箭,夹在四指之间,左手持弓,拇指将弓弦开满,猛然转身后仰,势同流星般朝鲁王射去。
在鲁王一句话未说完之时,三支箭分别射中他的肩膀,脖子,以及贯穿右眼直刺大脑。
然而众人还未来得及欢呼,鲁王在倒下的那一刻,狠狠地将蒋南涔推了一把。
就这样,单薄瘦小的蒋南涔从高高的城楼之上直直地跌了下来,而她却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迎接她的命运。
洛北淮,知道你没有放弃我,我很开心。
虽然我们还有很多没有做的事情,但是我知足了。
这一生我很幸运,幸运到一转身,就能看到身后的你。
我爹,我娘还有卓然就交给你照顾了,我想,你不会抛下他们不管的。
再见了,洛北淮……
看到这一幕的洛北淮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而他却眼前一黑,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院中的桃花不知开了几回,房檐下的燕子也不知来了几遭。
只知道日头渐长,天气也愈发的热了。
房间中,传来男子的声音,他面带笑意,连声音也带着几分雀跃。
“今天上朝陛下又夸赞我了呢,说我近来办事越发的老成了。嘿嘿。”
“对了,有个小八卦,想来你定喜欢听。那日我看见了洛小五偷着给十七送了支簪子呢,但是十七跑开了。你说,十七是愿意呢还是不愿呢?你们女子的心思,我至今还是猜不透呢。哎,你别恼,我只猜你的心思就够头大了,又怎会去猜旁人的心思?”
“你那好朋友冯芊芊与莫阿牛的孩子过满月,我送去了一只金锁,愿他可以长命百岁。那孩子白白胖胖的,煞是可爱呢。不过若我们有了孩子,必定比他漂亮的,毕竟小爷如此的玉树临风。”
“阿姐和苏青兜兜转转了这许多年,每年除夕与中秋苏青都会邀她去望月楼,可是阿姐从未去过。可是!前几日阿姐居然主动邀了苏青,而且彻夜未归。第二日二人都是一脸的娇羞模样,你说,他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等我再去问问,回来讲给你听。”
“卓然如今已是五品通判了,现在调任去了江南,啊对,徐姑娘,不对,她现在是你的弟妹了,她随着卓然一起去了。你家的肉铺如今可不得了,已经是京城最大的了,我多次向蒋大叔提出让他们多顾些人,二老可以退居幕后颐养天年,但是他却不同意,凡事总是要亲力亲为,你一定要劝劝他们。”
“老林近年来一直在外游历,游山玩水好不惬意。不过每到一地他都会寻访当地名医,然后带来与你医治。大花,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气我骗了你,可是四年了,你可不可以醒一醒看看我?”
洛北淮嘴角挂着笑,声音软到不行,可是他的双眸却泛起绝望又凄楚的光芒,定定地看着躺在床上那一动不动的女子。
她那日从城楼跌落,重重的砸在了而自那日起,她就再未醒转。
“蒋大花,小爷我等了你四年了,你若再不醒,我就娶上十房小妾,成日沉浸在温柔乡中,再也不要理你……嘿嘿,说笑呢,我可不敢,即便我敢,我母亲如今中意你的很,她会扒我皮抽我筋的……”
这时,一个哑哑的声音响起:“你个臭猴子,能不能闭上嘴,每日叨叨叨的,烦死了……”
一阵风拂过,吹散一地的花瓣,亦吹开了池中含苞的荷花。
夏天又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