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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初南一走近黄教授宿舍,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熟悉的地瓜腔:“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女博士,是不是书读多了都不想结婚啊?我看姐姐长得挺漂亮的啊,就这条件, 随便抛出根橄榄枝,那追求者完全得用卡车来装好吧?”

初南:“……”

欲敲门的手生生停在黄教授门前。

纪延:“别吃惊, 这就是郝美人的问话风格。”

遇到穷凶极恶的, 以暴制暴;遇到受到惊吓的, 沉默的, 表述能力不佳的,这厮永远可以以她那有魔性的笑音,放松对方绷紧的神经。

纪延:“一般说来, 效果还挺好。”

果然, 门那头的黄教授听起来情绪平稳了许多,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这么可爱还这么美,有对象了没?”

“没啊,愁死我了!姐姐有没有什么鲜肉学生可以介绍给我?是不是青年才俊不重要,长得帅就行,我不介意姐弟恋的!”

一屋子人登时全笑了起来,就连黄教授也忍不住笑了,随后,她轻轻叹了口气:“这想法挺好。”

郝美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您会觉得我没脑子呢。”

“怎么会?有求偶欲望是好事。你看我,”黄莹自嘲地笑了一下,“年轻时一心只想做学术、搞科研, 觉得自己最大的使命就是将知识传授给学生。可年纪越大,身边的亲朋结婚的结婚、生小孩的生小孩, 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原地,这种感觉, 久了你就会知道,其实真的很孤独。”

室内沉默了半秒,半秒后,这沉默又很自然地被郝美人那有魔性的笑声清扫殆尽:“但黄教授受到那么多人爱戴,这也是我们享受不到的呀!而且如果我是黄教授那些结了婚的、每天被婚内琐事烦得没法搞事业的朋友,我肯定是超级羡慕黄教授这种状态的。”说到这,小混血顿了顿,随即话锋很巧妙地一转,“不过在羡慕的同时,也会担心黄教授的独居状态……”

“是啊,独居状态。”黄教授叹了口气。

这回的郝美人很耐心,没再急着帮黄教授放松心情了,只是看着黄教授悠悠地垂下眸,像是在回忆什么般:“其实‘雨衣人’藏进我家,我也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

大概是郝美人之前用玩笑话做了铺垫,此时黄教授再提雨衣人,语气已经比之前自然了许多:“其实我曾经听到过声音的,可为什么没怀疑屋子里有人呢?因为独居久了,再加上住的还是学校这种隔音不好的老宿舍楼,有时人在厨房里做饭,就会听到隔壁的洗手间里好像有水流的声音;有时夜里辗转难眠,也会听到附近似乎有动静。可经验总告诉我,要么是楼上或楼下传来的,要么就是自己独居久了,有些神经质……”

初南的眼皮子轻轻一跳。

要么是自己独居久了,有些神经质……

身边的亲朋结婚的结婚、生小孩的生小孩,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原地……

这种感觉,久了你就会知道,其实真的很孤独……

“怎么了?”纪延察觉到她的异常。

“我可能知道黄教授和钟妍之间的共同点了——纪延,还记得钟妍发给‘东临碣石’的微信吗?”

钟妍用小号发给“东临碣石”的微信,在每个孤独寂寞情绪低落时发的微信。她描述自己的生活状态,讲通宵赶戏后的状态,讲失眠时忘着窗外月时的状态,字里行间不提孤独,可字里行间全都是孤独。

“我想,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共同点。”

“爱德华霍普,美国绘画大师,以描绘寂寥的美国当代生活风景而闻名。他的画里总有一种浓郁的孤独感,最擅长描绘繁华都市中形单影只的个人,或是众生喧哗里孤独的灵魂。其中代表作《夜鹰》,就将这种孤独感推到了极致。”初南将三副画摆到了PPT上,在会议室里一众刑警迷惘的目光中,在那副完整的《夜鹰》上圈出了两个圈。

第一个,她圈出黑衣黑帽的独身男子;另一个,她圈出了正沉默观察着自己纤手的红裙女人。

钟妍家的仿画内容,以及,乐小小家的仿画内容。

“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乐小小和钟妍之间的共同点,就在于这一个元素。”

讲台下黑压压的一群人,一个个顶着张睡眠不充足的脸,尤其是老蔡——这位队里唯一人到中年的刑警原本就顶着俩根深蒂固的大眼袋,为案子熬了几夜后,整个人的中老年气质被眼袋烘托得愈发的明显。

他不明所以地盯着PPT:“就一副画?”

初南点点头:“更确切地说,是画中所展现的孤独。”

她退开身,让台下所有人都能看清楚PPT上的油画:“从昨天黄莹教授和郝警官的谈话内容上看,我们不难发现,这位受人敬重的教授在生活里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一面就和外表光鲜的钟妍一样,是无人关注时内心深处的孤独感。”

她顿了一顿,又道:“结合十三年前的‘雨衣人入室谋杀案’,前几天的乐小小案、钟妍案,以及昨晚刚发生的‘闽大黄教授案件’,四位被害目标人家里都有爱德华.霍普元素的油画,而这四名被害人的职业分别是:十三年前年的吴红姗是名自由撰稿人,昨晚被害未遂的黄莹是名大学教授,至于钟妍和乐小小,大家都知道了,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实力演员、一位是拥有一定量粉丝的网络主播。这四个女人看起来都拥有十分光鲜的职业,可事实上,剥开表皮看本质,却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孤独。”

说到这,初南按下鼠标,随即PPT屏幕上的油画退去了,换成了下一个页面。

那是一段从微博上截图下来的文字,短短的一段,于两年前被发表在微博上:

26岁的生日,早上打电话给出差的先生,聊了整整十分钟,他都没记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午休的时候妈妈打电话过来,还以为是想提醒我今天该给自己煮个荷包蛋呢,可结果她说:“囡囡啊,这个月能提前几天给你爸转生活费吗?”

晚上加班,连公交车的最后一班也错过了,咬咬牙,花了二十块打了个的士,就当是庆祝这特别的一天吧。

毕竟这个世界上,好像就只剩下我自己还记得这个日子了。

这么快就二十六岁了啊乐小玲,二十六岁生日快乐。

每天都快乐。

可其实,字里行间的每个字,都充斥着浓浓的不快乐。

寥寥数语浮现在幕布上,勾勒着深夜独坐于出租车后座的年轻女子: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夜灯,许久,轻轻地,对自己说了句“生日快乐”。

那是两年前的乐小玲,还没开始在网上做直播的乐小小。

鼠标再一击,PPT画面重新回到那副《夜鹰》上。

初南看着讲台下的一票人:“所以,大家从以上素材中感觉出什么了吗?”

李演大概是一票刑警中心思最细腻的,比队里唯一的雌性动作郝美人还细腻。于是初南这问题甫落,李演最先有了答案:“孤独,和这副画异曲同工的孤独。”

初南点点头:“对。‘雨衣人’选中的这几名受害者,她们的生活看似光鲜体面,可谁都有难以言述的孤独。她们抑制不住内心的孤独感,在看到爱德华.霍普的画作时,心生触动,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她们家都有爱德华.霍普元素的油画。”

“可是这……”扯淡了啊。”

初南:“哦?怎么说?”

“你看啊小南姐,要说四个人家里都有那什么元素的画,我能理解,可你说‘她们看似都有热闹的生活,可剥开表皮看本质,大家一样的孤独’——这话你品品,是不是套到谁身上都一样?”

纪延眼皮子轻轻地一跳。

郝美人的话如青天白日里的一记闷雷,不响,却莫名击中了他从头到尾都绷着的某条神经。

“比方说我啊小南姐,”就听郝美人举例道,“我这人,看着开心吧?人民警察,公务员,正式工,听起来风光吧?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总觉得孤独啊,有时候破了个大案,自己觉得牛逼轰轰,可转头发现没人可能吹牛的时候,我也觉得有些挫败啊……”

老蔡笑呵呵地调侃她:“小郝同志这是想找对象了吧?”

郝美人一愣:“???”

郝美人:“靠,我怎么给表达成这德性了?不对不对,小南姐,我其实想说的是……”

“你想说的是,‘表面风光内心孤独’其实并不是一种个别现象,它是当今社会状态下的一个小缩影。”低沉的嗓音从后边传过来,那是众人最熟悉的一道音色。

纪延抱胸坐在最后一排,一边琢磨着郝美人刚刚那席话,一边把目光对向了最前边的初南:“郝美人说的没错,这或许就是霍普的画之所以能击中大家的原因。”

每个人在光鲜的表象下都有某些不为人知的孤独:镁光灯下笑容可掬的演员,在深更无人的房间里为自己点上一根烟;直播室里鼓励大家对生活乐观的主播,逃离了网络,不过就是个连邻居都不认识的宅女;大城市里衣光鲜亮每天穿高跟鞋走在商场办公楼里的白领,在生日的夜晚自己为自己点燃蜡烛;为生活奔波的中年父亲傍晚回家时,在车里独自坐了许久,才又重新扬起笑脸,回家拥抱自己的孩子……

每个人,每个人都有光鲜繁忙之下孤独的另一面,不可说,不好说,也无处说。

因为一说你就会发现,别人能回复给你的,不过就是一句:“谁不是这样?”

是啊,谁都一样。生活是一地鸡毛组成的生活,每一分或大或小的成就里都如影随行着无数个夜里孤独的背影。

无人可例外。

初南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这么看来,即便‘孤独’真的是雨衣人选择被害对象的条件,那也称不上是‘客观条件’。因为凶手事实上只需要选中一个人,跟踪她、观察她,时间久一点,总能在她的生活里发现‘孤独’的迹象?”

纪延点头:“毕竟,这就是当下社会的常态。”

“我靠!”郝美人突然跳起来,这下子反应得比谁都迅速了,“那在那家画室里买过那什么什么元素的人岂不都危险了?”

是,迄今为止,所有被害对象都是“壹家画室”的客户,她们都从画室里买了霍普元素的作品,然后,她们都被盯上了。

如此看来,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雨衣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更关心的是“壹家画家”的霍普仿画究竟都流向何处、它们最终都抵达谁家里?

对,谁家里——初南一个激灵。

昨晚在乐小小家时她曾经向纪延提过一个问题:藏在家里的画作并不像一个人的外貌职业那么好观察,所以,雨衣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人家里都存有着霍普的仿画?

怎么会知道?因为,她们都曾经在同一家画室里买过画啊。

雨衣人只需要盯着“壹家画室”,只要盯到谁在这画室里买过了“霍普系列”,那他就有下一个目标了不是吗?

初南:“看来我们得抓紧时间行动了。”

郝美人:“对对对,‘壹家画室’总共卖出多少副那什么普了?还有,画是谁画的?点子谁想的?这他妈……想出这点子的、画出这些画的,要么就是雨衣人本人,要么,随时都可能成为雨衣人的下一个目标啊!”

“没错,‘壹家画室’在小有名气后就迅速上了霍普系列,这是公开的消息,甚至在整个闽城都小有热度。如今接二连三有画室的顾客遇害,那其他顾客……”老蔡说到这,自己都快把自己给吓死了。

前头仿佛有无数个加班夜在朝他的大眼袋热烈招手,他无意识地摸了摸那两颗下垂的眼袋,心有戚戚焉:“纪队,我们是不是得再到‘壹家画室’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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