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夹心
温热清澈的池水泛着粼粼波光,鲜艳的花瓣随着流水轻荡,轻轻地打着转闪烁的水光朦胧耀眼。
雾气如丝,成缕的淡白色泽自温泉水面缓缓地升腾着,蔓延,晦暗,仿佛能渐渐消散着翳入这穹顶房梁。
包裹着每一寸肌肤的泉水缓缓流淌,琉璃池的空气在那一瞬仿佛玉阶上的水珠,从自由不羁的雾气凝成了浓重的水珠,沉甸甸得静。
一滴水珠在许钰林下垂的眼睑落下,轻轻滑过脸庞,再次滴进碧波荡漾的池水里。
悄无声息。
她是想当着裴宁辞的面......
裴宁辞的目光中也有一瞬的微茫,随后神色渐渐变得明晰,露出了一个以心怀歉疚兄长的身份听到这句话时应该露出的神色。
先是茫然,像是还未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再慢慢转为不可置信,最后化作一种惊愕与浓稠的绝望。
这一切复杂的情绪变化都只在短短几秒内,李婧冉好整以暇地端详着裴宁辞的神态,发现他确实比以前多了几分“人情味”。
最起码,李婧冉先前还从未在裴宁辞面上看到过如此轻易能够被辨认出来的情绪,浓烈得像是不容忽视的烈阳,灼人得慌。
裴宁辞在李婧冉近乎折辱般的注视下,痛苦地微阖眼眸,半晌后才睁开眼,金眸中盛满潮水般湿热的祈求。
他缓缓在池边跪下,向来挺直的脊椎仿佛都在被她的恶劣一寸寸压弯。
白衣逶迤于玉白的湿潮地面,宛如一朵盛开的圣山雪莲,被人强硬地自那圣山之巅采撷而下,硬生生移植到了山下的温泉旁。
他脆弱得正待凋零。
裴宁辞口不能言,只能用唇语,用手势,用那双沉寂的金眸祈求她,卑微地让她饶恕这一回的过错。
他恳求着她放过他的家人,恳求她宽宥他这一次的过错。
他用沉默无声地诉说着臣服,说他再也不敢了。
李婧冉并未多看,倾身凑近许钰林,像是一个要吻他的姿态。
许钰林偏过头,极轻微地避了下,嗓音轻颤地唤了她一声:“婧冉......”
不是妻主,也不是殿下,他唤的仅仅是她。
李婧冉缓慢地眨了下眼,却恍若未闻,继续靠近他。
她听到许钰林的呼吸声在那一瞬有些抖,他从眼睫到鼻尖都泛着淡淡的水雾,轻抿了下唇闭上眼,像是无声的妥协。
裴宁辞和许钰林都清楚,他们如今身处长公主府,又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受她牵制。
倘若她想,她随时可以对他和他做任何事情。
亦或者是他们。
他们无法反抗。
两人的气息交融的那一瞬,许钰林感受着她的呼吸轻缓地落在他的唇,越靠越近时发现他依旧会因为她的靠近而心跳加速。
那是种生.理性本能。
被心爱之人靠近,即将和心爱之人亲密,大脑会主动分泌一种神奇的感知,有些人会称之为快乐或幸福,一路由神经被传递到四肢百骸。
许钰林清晰地感受着他的本能,心中却在苦笑。
她似乎总有一种本事,让他心中的雀跃和难过并存。
他不再反抗,轻轻闭着眼任由她对他做任何事,哪怕是用他去刺激裴宁辞。
只是李婧冉并未吻到他。
她停在了一个足够引人遐想的距离。
最起码在裴宁辞的视角,他看到的是她纤细的指尖扣着他弟弟的肩,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逼他承受她的吻。
“许钰林,配合我。”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气音,在极近的距离轻声蛊惑他。
像是接吻前调情的话,亦或是真情流露的表白话语,在一个足够暧昧的距离用一种足够暧昧的姿态说出口。
许钰林轻颤了下眼睫,睁开眼时先看到的是她红艳的唇。
他的视线缓慢地上移,与她的眸光轻微相触。
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在那一瞬都好似能被具像化,仿佛能拉出一条透明缠绵的水丝,就像是激吻后的那般晶莹。
李婧冉望着他的眸光有些闪烁,她生怕被裴宁辞听到,并未再开口,只是一眨不眨地凝着他。
许钰林望向她的视线中带着晦暗不明的色彩,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李婧冉有些奇怪。
她就好像是两个人,一个是在他面前的李婧冉,一个是在裴宁辞面前的李婧冉。
温吞随和,强势骄纵,这两种极为迥异的性格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吗?
不,兴许应该补充一点:能在她不刻意伪装的情况下,被兼容吗?
许钰林先前只是猜测她是想扮演华淑长公主,为了不被外人瞧出端倪才尽力去贴合华淑表露出来的强势与野心。
但现如今,他却发觉自己一直以来都漏了些什么。
动机,她的动机是什么?
李婧冉私下里尽管有时候脾气不太好,但性子称得上温吞,况且她骨子里的温柔是藏不住的。
倘若她真心喜欢裴宁辞,她真的会用这些强硬的手段去攀折他吗?
许钰林料想她是不会的。
他忽然有心想问问李婧冉,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她想要做什么?她对裴宁辞表露出来的“情愫”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逢场作戏?
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在他心中汇聚着,如同被磁铁瞬间吸到一起的铁粉,纷乱得很。
许钰林静默片刻,水下的指尖再次触到了温泉水的机关。
玉漱再次开始出水,激流伴着雾气流淌进这弥漫着鸢尾花香的池水中,将水面上的花瓣激得微颤。
温热的流水挟裹着雾气淌下,足够响亮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掩住了很多交谈的话语。
亦或者说,裴宁辞本身也听不见他们的言语,只能看到这过于放浪的不堪。
李婧冉耳边是许钰林略低的声音。
他无声喟叹,温声对她道:“您想要如何做?”
在许钰林面前,李婧冉向来无须多言。
因为许钰林是永远不会拒绝李婧冉的。
裴宁辞兴许的确在做一个好兄长。
最起码当李婧冉凑近许钰林时,她轻描淡写的目光掠过他,瞧见他的神色确实是痛心的。
许钰林背对着裴宁辞,裴宁辞面对着李婧冉,看到她将许钰林摁坐在池内的玉阶之上,挑起他的下颌吻他。
李婧冉轻飘飘的目光与裴宁辞对上,隔着一段距离依稀能看到裴宁辞隐忍般微仰起脸,金眸在照射下泛着和清澈池水一般的潋滟水光。
裴宁辞俨然是狼狈的,他出逃想必也并不容易,以往向来束得整齐的发丝如今凌乱地散着,他的神色再不复往日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熟到可以采撷的绝望果实。
外表的落魄并不代表什么,倘若裴宁辞依旧如往日那般周身清冷,他即使披着一个麻袋,看起来都依旧高高在上。
就像是裴宁辞一开始被她囚禁时,即使被扯散了衣衫吻肿了唇,金眸依旧是冷冰冰的,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一个看着玷.污神明的叛徒,随时可以将她送上审判台。
可现如今,她却能瞧见他的傲骨被一寸寸磨碎,浑身的血液被抽出,尽数被注入名为消极的鲜红液体,正一寸寸腐蚀着他的骨髓。
他宛若被灌了哑药的囚奴,望着她的目光是破碎的,只能跪在湿润的池边,眼睁睁看着她如此肆意地凌.辱他的亲人。
脸庞的那道伤痕更是将他的完美无缺破坏得淋漓尽致,就像是将裴宁辞和完美的大祭司割裂开来的最有效证据,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个触手可及的玩物,像是可以被随意地对待赏玩。
破碎,残缺,脆弱。
李婧冉的目光扫过裴宁辞左脸上的伤痕,首次觉得......原来伤疤居然还能如此情/色。
一个残缺的美人罢了。
这个不完整的裴宁辞,不再是只可远观的大祭司,他是长公主府的囚奴,仅此而已。
他如今的挣扎与痛苦,比他先前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水声激潮,李婧冉细白的指尖插入许钰林被泉水润得乌泽的长发,以一种几近亲吻的姿态,气息柔柔落在他的脸庞:“张嘴,喘息,呻.吟,接下来的还要我教你吗?”
她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眼睫,也能闻到他身上被湿温熏得愈发明显的淡香。
李婧冉先前一直以为那是许钰林衣物上的熏香,可如今倒发现这浅浅的香就好似是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般,令人忍不住想凑近他,轻嗅,让那股似松非松的浅淡香气一直萦绕于鼻尖。
情势所迫,李婧冉并未解释她为何要这么做,许钰林也同样并未询问。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的发丝被水打湿后一缕缕粘在一起,有几根乌发还贴在了他的脸庞,愈发衬得他肤色莹润,容貌动人。
她的手指饶有耐心地理顺他的发丝,下滑,触到了他微凸的蝴蝶骨。
许钰林与她对视片刻,被水汽染得薄红的唇微启,顺从着她的话,自鼻腔里溢出一丝隐忍的轻吟。
尾音微微颤了下,似是痛呼却还带着恰到好处的婉转,格外引人遐想。
分明是在配合她,可又无端地像是一种刻意引诱,勾人得紧。
李婧冉明知是假的都听得脸红心跳,直到被池边传来的低低呜咽声唤回了神智,这才勉强从情绪中抽离,继续尽可能地保持清醒。
裴宁辞双手被缚在身后,尽力地挣扎着,李婧冉虽看不见但也料想他突出的腕骨应当是被粗麻绳磨得肿胀发烫。
他眼神中是如此绝望,就仿佛一个后仰着下坠的人,明知在耳边呼啸而过。
许钰林感受到了李婧冉的分神,轻轻抿了下唇,嗓音极淡地对她道:“这样恐怕瞒不过他。”
李婧冉听到许钰林微哑的清润嗓音,目光再一次落到他的脸庞,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许钰林在她耳边低声道了句:“假戏真做吧,我不介意。”
说罢,仗着水面花瓣的遮掩,泉水下许钰林的手擡了下,虚握成拳克制地抵在她的腰,将她压向自己。
李婧冉只觉一股难以抗拒的推力传来,她身子措不及防地前倾,惯性使她的手臂勾住了许钰林的后颈。
许钰林身子微沉,坐在了琉璃池中的玉阶之上,而李婧冉环着他的脖颈跪坐在他身上,因水的浮力两人在水下的触碰显得若有似无。
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瞬,许钰林微仰了下脸,李婧冉便不偏不倚地吻到了他的唇。
分明是他变相的主动,在外人瞧来却像是他被李婧冉强吻了一般。
许钰林当真是个极为配合的对象,他甚至虚搂着李婧冉侧了些身,从方才背对着裴宁辞的角度变成了侧对着他。
也足以让裴宁辞看得更加清楚——他们接吻时的模样。
双唇相贴的那一瞬,李婧冉的呼吸便是一窒,险些都忘了呼吸这个本能的生存技巧。
许钰林水波中轻触了下她的手腕,指尖沿着她的腕骨滑了半圈,落在她的脉搏处,顺着她掌心的纹路下移,与她十指相扣。
他与她交握着,掠出水面时手腕微翻,透明的水珠滴落在地面,故意做出了腰背后仰头枕池沿玉面、被她将手摁在白壁水滩上的姿态。
许钰林喘息了声,顺应着她的吩咐刻意加重了几分,是淋漓的水流都无法掩盖住的暧昧。
他仰躺在她身下,边喘边低声提醒她:“掐握的力度重一点。”
李婧冉的目光随着他的话看向她在他指引下松松握着他手腕的手,看到许钰林修长的指尖仿若无力般轻蜷着,在温热的池水中泡了一段时间后,指尖透着微微的粉。
她下意识挪开视线,听从他的话,让自己的手指微陷入他的手腕,顿时留下了个不深不浅的指痕。
许钰林低低“嗯”了声,语调稍稍拖长,似是在用气音表示鼓励。
他感受片刻,兴许是因鼻音较重,传入李婧冉耳朵中的嗓音带着一丝慵懒松弛之感。
“可以再重。”他对她道。
水珠自李婧冉的鼻尖凝了半晌,终究轻轻滴在了他的眼尾。
已经凉了的温度让许钰林有些不适应地闭了下眼,眼尾略带了抹薄薄的湿红,温润的面庞依旧朦着一层水雾。
那滴水珠顺着他的眼尾缓慢地滑落,像是一滴清透的泪。
不知是做戏还是其他,李婧冉如受蛊惑般低下头,吻去了那滴水珠。
她的唇印在他的眼尾处,许钰林颤了下眼睫,喉结滚了下。
再次开口时,他的嗓音是很苦涩的,仗着裴宁辞如今听不见,说着只有他们两人之间能听到的话:“我不知晓你对裴宁辞究竟是何感受,也不知晓你如此费尽心思地靠近他、想要得到他,是因为什么。”
许钰林话语顿了片刻,他轻轻睁开眼,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般,微涩的嗓音中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李婧冉,你能否低下头,看看我。”
他这两句话听上去好似毫无联系,但李婧冉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了某些极其微妙的、令人心颤的意味。
李婧冉如有所感般垂眸瞧他,撞进了许钰林的眸子,里头是莹润的水光。
像是盛满了星河般澄净,只是此刻那星河正一片片破碎,美丽却又脆弱。
他像是下定决心,准备迈出某个对他而言很是艰难的一步。
而这一步,让他尝到了无尽的苦楚。
许钰林的情绪向来是克制进了骨子里的,如今这个场合显然不太适合谈事,可有件事、有些话,也只有在这个场景下,她才愿意听他说出口。
许钰林静默了良久。
那一瞬,他脑海中走马观花地闪过很多画面。
他看到了那个伴着烛光熬到四更天读书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因兄长的光环而被忽视许多年的自己,看到了那个因此被捆了许多年的自己。
许钰林不想当“阿辞的弟弟”,他想变成“许钰林”。
可这一刻,他却是以一种仰望的姿态,无声地弯了下唇,笑意清浅地轻声问她:“我和......阿兄,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吧?”
李婧冉有心想逃避,但两人如今还维持着裴宁辞眼中暧昧的姿态,况且许钰林唇边的那抹笑让她身子发僵,怎么都动弹不得。
他在笑,可他又在无声地哭。
真正将这句话说出口时,许钰林才发觉原来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花了整整十年使自己挣脱了心理上的囚笼,终于能够走出名为“他弟弟”的阴影,但许钰林今日却心甘情愿地亲手把他自己锁回了笼中。
许钰林的神色温顺,淡笑着对她道:“我纵然比不过阿兄那般倾国绝色,但终究是亲人,眉眼间总有几分他的影子。”
“你若喜欢看他穿白衣,那我便日日穿白衣;你若喜欢他身上的气息,那我便屋中一直燃雪松。”
“阿兄的言行举止,我也能学得与他八分相似。”
李婧冉有心想打断他,然而嗓子眼却被无数个棉花球一个接一个地塞着,压根说不出话来。
许钰林的眸光是平静的,平静到让人瞧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也窥不见这番听起来轻描淡写的话对他而言是多么得艰难。
他朝她浅浅的笑着,嗓音却哑:“李婧冉,你能把我当成阿兄的替代品吗?”
李婧冉眼睫凝聚的水珠再一次滴在了他的脸庞,只是这一刻谁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温泉水,还是泪水。
她只是突然有些难受,就像是心脏被金针扎了一下似的,克制不住地瑟缩着。
不该是这样的,许钰林纵然看着温润却底线明晰。
她先前为了劝退许钰林,故意向他请教要如何投裴宁辞所好。
许钰林当时对她说的是:“殿下,我与他是兄弟。”
包括他之后的“言传身教”,分明都是带着一股气的——他生气时总会微笑,笑得尤为虚假。
可是现在,他依旧间接地说着他和裴宁辞是兄弟,却是以一种卑微进尘埃里的态度,求她把他当成裴宁辞的替身。
兴许情爱当真不是什么好事,沾了之后会让一个人变得不像他自己,会让他无法自控地一步步退让,直至变成那个兴许他几年后回忆起来都会唾弃的模样。
李婧冉从没暗恋过一个人,然而此刻她心底泛起的酸涩却胀痛得让她宛如感同身受。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她的背部离开温泉水后,身上的那层湿透明了的薄里衣上的水温正寸寸转凉,冰凉的湿润贴在后背的感觉并不好受。
许钰林虽说的是个问句,但他却并没奢望着从她口中得知一个答案。
他心中知道李婧冉是个怎样的人,她真的很心软,当他这么说时她是很难当面拒绝他的。
许钰林并不是试图从她口中逼出一个答案,他只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再次表明他的想法。
万一呢?
万一她需要的仅仅是裴宁辞身上的某种特质,而那种特质恰好是他可以复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