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
转眼就到了出发这日。
沈沿方和沈知凡穿上军服,将佩剑别在腰间,站在院中和众人告别。
“哥哥,去了宣城要经常写信,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及时告诉我们,可千万别忘了。”沈知锦不放心地叮嘱道。
“放心吧。”沈知凡拍了拍她的肩:“倒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着急婚事。要是有谁敢欺负你,就写信告诉我,就算在宣城,我也能让那些人吃不了兜着走,知道么?”
“是。”沈知锦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碰上什么地方发了大水……就算要救,也务必要保证自己的安全,行么?”
“大水?”沈知凡有些莫名其妙:“行,我答应你,绝对不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儿。”
沈知锦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她爹娘。
沈夫人今日特意抹了胭脂,用的是红中带紫的颜色,明明有些夸张,却莫名带了些愁绪。沈沿方看了她半晌,最后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抱了一下。沈夫人面色平静,微微发颤的指尖却出卖了她此时的心情。
“阿锦,日后要多帮衬着你娘,别让她一个人太累。”沈沿方道。
“女儿晓得。”
“时间差不多了,知凡,我们走!”沈沿方提起佩剑,转身向门外走去。沈知凡跟在他身后,大步跨上马,向着城门的方向行去。
陆府。
陆常溪身着官袍,看着眼前默默垂泪的陆夫人,半晌才开口道:“我走了。”陆夫人听到这话,背过身去抹泪,什么都没说。
陆常溪叹了口气,向陆子羡点了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陆子羡突然叫住了他。
“有事?”陆常溪停住,有些疑惑地看向他。陆子羡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一路保重。”
陆常溪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上马向城门的方向行去。陆子羡跟在后面,一路为他送行。
沈府在京城南面,陆府在京城北面,两家人从两个方向走来,快到城门的时候,迎面碰到了一起。
沈沿方看见陆常溪,哈哈大笑道:“陆老弟,这么多年,我们俩终于又聚在了这扇城门前。当初我们一起从这里进京赴考,如今又一起从这里离开赴任,希望不久之后,我们也能一起从这里平安回来,重新喝酒畅聊啊。”
陆常溪笑了笑:“会的,等我安顿好登州百姓,等你安排好宣城边境,那一天自然就到来了。”
沈沿方大笑几声,向陆常溪抱了个拳:“聚散终有时,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陆常溪抱拳回应,转身握住缰绳。
两拨人马各自启动,向着各自的方向行去。马蹄声隆隆作响,伴随着呼啸而起的尘埃,渐渐消失在城门外。
沈知锦目送着他们离去,等到视线里再也看不见父亲和哥哥的身影,这才转过身,交代丫鬟将母亲平安送回家,她自己则带着清规,准备去办另一件事。
她走得着急,没注意身侧陆子羡的视线,始终淡淡落在她身上。
人群散去后,一个护卫从暗处转出,在陆子羡身前一拜:“主子,有消息了。”
陆子羡微微颔首,盯着沈知锦离开的方向思索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
沈知锦带着清规,匆匆走在南街上。两人穿过大半条街,终于停在一间有些破旧的店铺前。
“就是这里。”清规指了指顶上的牌匾,“小姐要的书坊。”
沈知锦点头,打量起这间店铺来。这间店铺看起来有年头了,外墙斑驳掉落,褪色的大门虚掩着,铜制的门环锈迹斑斑。
破旧不堪,却正是她要找的地方。
重生以来,沈知锦一直在反思。想来想去,她发现自己最憋屈的事情,不是被别人风言风语,也不是被许景彦过河拆桥,而是——她没有任何话语权。
许景彦说要娶别人的时候,她没有话语权,所以她根本没有能力拒绝;
她爹和哥哥去世的时候,她没有话语权,即便心存疑虑,也没有任何渠道能够发声;
姜雨闲拦住她娘的信,让她没再见到最后一面的时候,她没有话语权,所以即便恨意入骨,也没有任何办法能惩治。
沈知锦痛恨自己的无能,所以她决定,要为自己谋一条可以发声、可以争取的渠道,要为自己、为家人准备一条可行的后路。
而这家书坊,将成为一切的起点。
她向清规使了个眼色,清规立刻上前两步敲响了门环。很快,一位衣着普通的老人前来开门,见来人是两位姑娘,疑惑道:“两位有何贵干?”
清规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昂着下巴递给那老人:“我家小姐想见你们老板,有要事相商。”
那老人扫了一眼那袋银子,并没有伸手接过,反而冷了脸色:“小店容不下尊驾,还望另请高明。”
清规继续说道:“你可看好了,这里面还有银票,买下你这店铺都够了,我们小姐只是想见你们老板一面,这么划算的买卖确定不做?”
那老人冷哼了一声:“小店小本生意,做不了您这大手笔买卖!”说着就要关门。
沈知锦却笑了起来。
“先生志存高洁,难怪能写出《纪年附考》这样的著作。”
听见这话,那老人动作一顿。沈知锦却恍若未闻,自顾自继续道:“只可惜,当今人心浮躁,少有人能潜下心来认真研读,先生一片苦心,恐怕要打水漂了。”
“呵。”那老人笑了一声:“没想到如今,还有人知道老朽这本破书,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刘老先生和传闻一样淡泊名利,着实让人佩服。只是数代人的心血若就此毁于一旦,先生不觉得可惜么?”沈知锦笑容清浅,说出的话却让那老人脸色一变。
“刘老先生。”沈知锦上前两步,从怀里拿出一本边角破旧的《纪年附考》,递到他眼前:“外面风大,不如我们进去详谈。”
那老人看着手里的书,半晌长长叹了口气,让出一条道来:“这么多年,姑娘还是第一个进我这书坊的人。”
沈知锦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书坊里面是一间四合院,面积并不大,却安排得井井有条。四五个匠人正在有条不紊地做书,按顺序抄录、浆写、校对、装帧,看得出十分细致。
如果沈知锦没记错,过不了多久,这家书坊就会因为资不抵债而倒闭,《纪年附考》将成为这里出的最后一本书。
“许老先生。”沈知锦看向他:“我今天来,是想跟您商量个事。”
“您请说。”许老先生抚摸着手里的书,态度也不自觉缓和了下来。
沈知锦却并没急着提出要求,反而问道:“您这书坊,花了不少心血吧?”
“是。”刘老先生答道:“我是从我岳父手里继承下来的,到现在也有几代人了。只可惜我没能力,估计……也就折在我这一代了。”
京城里有不少书坊,能在这种地方扎根的,几乎都是世代继承。但不同的是,其他书坊会追逐时下潮流,按照大众喜好出一些哗众取宠的话本、图册;这家书坊却很固执,只肯出那些真正有价值的好书,而且每本书都是手工抄录,精美却耗时。
这家书坊曾经也因为手工制本而盛行一时,但愿意花心思读这些书的毕竟不多,加上这里产量不高,所以生意慢慢淡了下去,到如今,已经几乎退出大众视野了。
沈知锦知道这里,还是因为那本《纪年附考》。当时她随军出征,时常看见许景彦在翻阅这本书,且对它评价很高。沈知锦为了和他有共同话题,强迫自己去读了这本书,没想到之前没用上,重活一次倒用上了。
“刘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想买下您这家书坊,价钱由您开。”沈知锦道。
“这不行。”刘老先生摇头道:“不瞒您说,这些年有不少人都来找过我,说想买下这里做别的生意。但这里毕竟是我们几代人的心血,我就算没能力发扬光大,也不可能让它流到别人手里,还请姑娘见谅。”
“刘老先生,您搞错了,我不是要买下这块地皮,而是要买下您这间书坊。”沈知锦指了指那些正在忙碌的匠人:“包括您,和您这几位匠人。”
“我们?”刘老先生很有些意外,摇头道:“都是些落伍的人了,买我们干什么?”
“您还记得这些名字么?”沈知锦看着老先生,一字一顿道:“《汉纪校注》《政要笺证》《系年要录》……”
沈知锦背出第一个书名时,刘老先生就呆住了。随着她一个个背出书名,刘老先生的脸色一寸寸严肃起来,等沈知锦背完所有书目,他已经坐直了身体,认真地注视着她。
“想不到竟然有人能背出老朽出过的所有书目,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刘老先生说着,神色十分庄重:“姑娘有何需求,不妨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