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和手背的肉也是不一样厚的!”
“夏珊!等我死的那天你再来怪我一碗水端不平吧!既然你提到小凡,那我问你,你离婚考虑过孩子吗?你打算怎么和孩子说?”
“怎么说?直说!你爸爸从来没爱过我!他只是需要一个健全完整的家庭!他为了摆脱生病的前妻,留下优秀的大儿子,所以才找上了懦弱无能的我,生下了一个愚蠢的小儿子!”
“夏珊你确定你要和孩子说这种话?!丛静从来没有对从安说过我半句坏话!”
是的。丛静。
虽然她不在这个家里,但她永远横亘在他们中间。
“好。如果你不愿意协议离婚,我就起诉离婚。iTOY的老板和老板娘分财产,一定有很多律师愿意接这个官司,也一定有很多同行想看你的笑话。”
危峨笑了起来。他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因为激动而溢出的一点唾沫。
“怎么,年纪大了,记性也差了?你签过婚前财产协议和婚内财产协议。你持有的那部分iTOY股份只能由我代持或者转让给我,这些都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果你不信邪,就去法院起诉好了。看是你的律师厉害,还是我的律师厉害。”
“既然都做好准备了那你怕什么离婚!该分的分一分,大家好聚好散!”
“我危峨不能离第二次婚。”丈夫居高临下地看着妻子,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也别以为自己离婚后就能成为第二个丛静。”
他说:“夏珊。承认吧。你老了。来不及重新做人了。”
越亲近的人越知道怎么刺你会伤得最痛。
夏珊瘫在病床上,再没有力气去反驳了。
虽然吵得翻天覆地,但危峨并没有拂袖而去,而是留在了妻子的病房里,就连工作也是老庹送文件过来给他签字。他亲自扶夏珊去了两趟卫生间,给她倒水喝,又叫医生来确认了引流袋里液体的颜色。夏珊的父母来了一次,只略坐了坐,夸了夸女婿就走了。夏珊的堂妹来送了一次饭菜和补汤,说要不自己也留下来帮忙吧,危总太辛苦了。夏珊说不用不用不用,叫她走了。行动不便的危超凡来看了妈妈,问妈妈疼不疼,好了一点没有,为什么阑尾炎会弄得这么糟糕还要开腹。危峨解释说妈妈在洛杉矶照顾你的时候一直忍着疼,结果并发了腹膜炎:“母爱就是这么伟大。换了爸爸,肯定做不到。”
危超凡很感动也很自责,拿起妈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妈妈,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再也不让你操心了。”
夏珊说:“没什么对不起。只要你没事就好。你落下的那些功课,该补起来的要补起来了。在洛杉矶的时候,我听你的英语流利了很多,回来没有那个环境了,要多练……少玩游戏……”
危超凡走了之后,夏珊让步了:“不离婚也行。我要创业。”
更年期的女人真他妈的想一出是一出——危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要创业。嗯。你要创业。”
“是的。我要创业。我在洛杉矶的时候就有这个打算了。我要代理Bε这个服装品牌。中文名我都想好了。就叫不碌。碌碌无为的碌。”
“去吧。去创业吧。把你名下的钱,金条,房子,商铺……统统拿去糟蹋吧。”危峨只觉好笑,“钱被骗光了,你就老实了。”
“不过你赔了多少,我会统统算在小凡头上。到时候他分少了,你别怪我。”
夏珊傻了,继而绝望地哭了起来。
其实她现在应该算是在做小月子,月子里是不能哭的。但她也顾不得了,默默地将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眼泪浸湿了枕头。
一只手伸过来帮她擦掉了眼泪,擡起她的脑袋,把湿漉漉的枕头翻了个面,让她继续枕着。
“都这么大岁数了,别冲动。我刚才的承诺仍然有效。”丈夫贴心帮妻子擦掉了流进脖子里的泪水,“这一切都能过去的。”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也是对自己说:“都会过去的。”
兼任格陵图书馆学会会长的丛静比之前更忙了。但是和窦雄确定关系后,她尽量不在周五晚上安排任何工作,而是用来和男友约会。中年人的社会性质决定了他们的独处时光并不多,所以两人都非常珍惜。格陵要入冬了,这天窦雄照例接了丛静下班,一起吃了饭,看了电影,然后回到斯蒂尔,在二楼摆上一个炭火小炉,搭上烤网,围炉烹茶夜话。
丛静放了一个小橘子在烤网上,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呢,窦雄突然耳朵动了一动,笑道:“有客人来了。”
他们这一侧不临街,安静得很,从半掩的窗户望出去,除了月亮在半空中走动的声音,丛静什么也没听到:“都打烊了,怎么还会有客人。”
“听引擎声应该是库里南。”窦雄起身,“停在门口了。”
他们认识的人当中,开库里南的只有一个。两人下楼来,一楼只在吧台处亮着一盏吊灯;门口挂着的“CLOSED”旁,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伸着脖子,几乎是贴在玻璃上往里看——不是危峨是谁?
窦雄去开门。
“我正巧经过,看到灯还亮着……想着或许还有人?”危峨看着站在窦雄身后的丛静,“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他说:“我们——聊一聊?”
“行。”丛静示意危峨去角落的一张卡座等她,又对窦雄道,“太扫兴了。我需要一杯含酒精的甜饮料振奋精神。”
窦雄笑笑:“好。”
丛静朝危峨走去,在他对面坐下,又打开了桌上的一盏月球造型灯。
“之前夏珊——我都知道了。谢谢你。”
“不客气。那种情况下,谁都会帮忙。”
她并没有问夏珊的情况如何;窦雄走过来,端给丛静一杯百利甜加热巧克力,上面还放了一把烤棉花糖。
“九点后不喝茶或咖啡。我记得。”不待危峨开口,他把一杯枸杞石斛饮放在女友前夫面前,“请慢用。”
窦雄很绅士地走开了,让他们两个单独对话。
“你以前不喝这么甜的东西,连咖啡也一定要喝黑咖啡。”
“人是会变的。”
“我们上一次这样面对面坐着聊天是很久以前了吧。”
“如果不算和从安美娜一起吃饭那次的话——是你问我要从安抚养权那次。”
没错。那时候她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可怜女人,而他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壮年男子。现在他的身家比那个时候上涨了百倍不止;而她也有了体面高尚的社会地位。
危峨东拉西扯地问她身体如何,工作如何,甚至还想关心一下她目前的经济状况——丛静笑了起来。
老夫老妻之间的“夫妻相”不仅仅指相貌,也指言行啊。
“你笑什么?我是真的关心你。”
“没什么。”丛静道,“其实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如开门见山。”
危峨看着前妻的眼睛,那双熟悉的,褐色的瞳仁,在灯光下变做深邃的,无情的漆黑:“夏珊要和我离婚。”
丛静的眼神里并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或者挖苦嘲笑;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接受在同一件事情上失败两次。”
“不问我为什么她要和我离婚吗。”
向一名三十年教龄的老师提问,危峨此举无疑是班门弄斧:“哦?你确定你自己知道正确答案吗。”
“因为二十年了,我和她都没能放下你。”
丛静笑了起来。
“何必自欺欺人?不是你们都没能放下我。而是我站到了一个你们无法忽视的高度。如果我现在还是刚离婚时的那个小馆员,你们会记得我吗?不会。”
她说:“你们可能会偶尔可怜可怜我,为我潦倒的境遇叹息,但一定不会放不下我。”
“我记得的。丛静。这么多年,我一直试图修复我们之间的联系。这和你的社会地位无关。”
“危峨,我们已经离婚很多年了。要说有什么联系,就是我们对从安的亲情。是因为我和你一起送了从安一台车?那只是我们合送给他的一个礼物而已,希望他能感受到父母对他的疼爱和珍视。”丛静不解,“动不动就拿半台车来威胁儿子的父亲,怎么能有脸说这个呢?”
“丛静。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动不动用钱威胁儿子,相反——”
“危峨。你这个人做老板,无可挑剔。做儿子,孝感动天。做父亲,马马虎虎。做丈夫,”她笑了笑,“一塌糊涂。”
“谈恋爱的时候,觉得你这也好,那也好,即使有些让我不舒服的地方,依然觉得爱情可以治愈一切,乐观地认为结婚后我们都会变得成熟。事实证明,婚前存在的问题,婚后只会变得更严重。但是我继续安慰自己,你不过是脾气暴躁了一点,掌控欲强了一点,太过完美主义,过日子总要互相包容。只要不遇到什么大风大浪,一定可以平平淡淡地走下去。”
她说:“谁知道命运给了我一个挑战,没能撑下去的却是你。”
“我知道你怨我,恨我,但是你不能否认,我一直想要弥补——”
“我不否认。而且我早就不恨你了。真的。我曾经希望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不怕你笑话,年轻时候的我总想着有一天,你会后悔你所做过的一切,你会痛哭流涕,会跪下来求我原谅。但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想法了。”
她说:“我的人生太珍贵了。每一分每一秒都不能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危峨知道她是真的放下了,所以才会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
“谢谢你。”他苦笑,“你还是放过了我。”
“不。我放过了我自己。”丛静平静地说,“你知道这次夏珊宫外孕,我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吗。”
“报应?这是我们背叛你的报应。”
“不是。我首先想到的是——谢天谢地,她没有在洛杉矶出事。否则从安会很麻烦,不仅要处理弟弟的车祸,还得分出精力照顾她。”丛静道,“你说我保守也好,古板也罢,在我看来就算孩子已经三十岁了,也没什么义务为自己父亲不负责任不做措施的性生活打扫烂摊子。”
她说:“做你危峨的儿子,罪不至此吧?”
言语间浓浓的讽刺意味让危峨无言以对。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
而在她的世界里,他真的好像跳梁小丑。
“你看,我们现在都是面目可憎,言行可鄙的中年人了。但是我一点也不讨厌,反而能全然接纳这种因为年龄增长所带来的自私自利。既然谈到这了,我索性再说清楚一点。”丛静放下咖啡杯,“我知道你现在的财富绝大部分是在和夏珊的婚姻存续期间积累下来的。但是我希望你百年之后在财产分配上对你的两个孩子公平公正。”
“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小凡虽然天姿差了些,但他是个好孩子,不会和从安争夺什么。”
“我知道。我见过太多十八九岁的小孩子。我看着他们一脸稚气地进入校园,又一脸希冀地走向社会。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孩子本性如何。”她说,“危超凡是个好孩子。我不讨厌他。但我也没办法喜欢他。”
“我理解。我理解。”
丛静只觉好笑。
何须他来理解?
不过她也懒得说了。
“从安根本看不上我这家公司。我给他的东西,他可以说不要就不要。而且他将来的成就只会比我更高。我敢说如果他继续留在万象,蒋毅现在的位置,五年后肯定是他坐。”
“别盯着别人的东西好吗?他可以不要你的财富。但你不能不给。多给可以。少给不行。更加不能给了又拿回去。”
“丛静。你以前从来不说这种话。”
“我替我的儿子以及他的小家争取利益有什么问题?”丛静笑了笑,“难道要像我当初那样,清高地拒绝一切?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才发现物质基础真的很重要。”
“丛静。我可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
“妈说你谈了个男朋友。”
“是。你妈说得没错。”丛静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明白,二十年你都一个人过来了……”
“一个人习惯了。”丛静指指自己心口,“这里充实,有没有伴都无所谓。”
“那你又突然接受他?”
“还记得那天我和从安,美娜还有你一起吃饭吗。”
“记得。我们吃完饭还碰到了他。”
“那天我对你说我不走回头路,”丛静道,“其实那句话还有下半句,是我对他说的——我想试着走一走另外一条全新的路。”
她说:“因为我有能力为生命的任何改变去负责了。”
“刚才我看到你手上的戒指,一时间还以为那是我们的婚戒……”
丛静疑惑地“嗯”了一声:“什么?”
她看了一眼手上窦雄送给她的情侣对戒,恍然大悟,笑着把手伸到灯下,好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你是老花眼还是年纪大忘记了?”
铂金素圈戒指乍一看可能都差不多,但在灯光下新旧看得很明显:“我们的婚戒,离婚那天就还给你了。”
危峨看着那枚全新的戒指,视线又慢慢地移向前妻的脸庞。
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欣赏着面前这位全新的女性。
那个在他记忆中永生的,美丽的,温柔的丛静,在他放弃的世界里,朝着另一个维度,生长得更加完整,更加真实。
“危峨。有些东西也许看上去一模一样,但实际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虽然危峨和夏珊先后来找她聊,但最终掌控整场谈话的还是丛静,她从容不迫地问前夫,“你同意吗。”
“是的。你说得对。”他有些惆怅地接受了前妻的教育,“你说得对。”
一口气把剩下的茶喝完,危峨起身告辞。
窦雄和丛静一起送他出门。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宴请?”
“我们会以彼此伴侣的身份相处。不领证。也不宴请。”
也是。到了这个年纪,领不领证都无所谓了。
危峨突然转身拥抱窦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拜托你好好照顾她。”
窦雄着实有点无语了;他询问地看了丛静一眼。
丛静也听见了,一句讽刺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她还是咽下去了,轻轻地摇了摇头。
当头棒喝让他清醒又如何?
她能负责吗?不能。
她想负责吗?不想。
就让他安安心心地沉浸在自己那个唯我独尊,荒诞又合理,悲情又温馨的世界,继续为孩子创造财富好了。
窦雄接收到了丛静的信号,很捧场地什么也没说,用戴着情侣对戒的那只左手,重重地拍了拍危峨的背,算是给了他一个无声的承诺。
“再见。”
“再见。”
危峨驱车离开后,两人对视了一眼。窦雄无奈地笑了;丛静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也许企业家就是需要这种超出常人的自恋品质才能把企业做大做强?”她手里拿着一个烘烤得暖乎乎的小橘子。是刚才两人送危峨离开时,窦雄悄悄塞在她手里的,“别管他了。我们上楼去。我有点饿了。”
“好。我准备了龙眼,花生,年糕,玉米……”
“都是我爱吃的……冬天要到了,猫会冷么。”
“我做了个猫窝放在后巷,应该问题不大……”
“窦雄。”
“在呢。”
“等从安回来。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吧。”
“好。”
安娜夫妇的Schat小剧场
危从安:明天回国。
贺美娜: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