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马兰头
往后翻,本子上涂抹得跟鬼画符一样,乍一看像是小学生做数学题的草稿,仔细看才能看懂,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的是进出账,还了多少、还欠多少。俞苍耳每天忙忙碌碌,就是为了让这上面的数字快点变少。
苍耳扳起手指头算,过去这十天她都在帮人采茶叶,清早六点出工,晚上七点回来,抢清明前的毛尖,一天工资两百,十天就是两千。加上在饭店打零工的钱,这个月赚了四千,还完三千七的利息,这月还能余下几百,苍耳颇为满意。
采茶叶这种来钱快的活儿是她最喜欢的,但不是每个月都有。抢完清明前最嫩的毛尖后,茶叶一天掉一个价。等过了谷雨,采茶机一上,就不再需要人工了。
采茶远看是一道景,大姑娘小媳妇们扎着头巾、一人背一个竹筐,俯身用纤纤细指从茶树上掐下最嫩的尖儿。只有真干起来才知道有多遭罪,从早站到晚不说,还要不停地弯腰再擡起,一天下来腰难受得直也不是弯也不是,手臂也跟脱了臼似的。就连苍耳这样十九岁壮如牛的年轻人,也睡了好几个晚上都没补回来。
大部分人干个三四天、赚点外快就跑了,不愿意受这个罪。苍耳是为数不多坚持下来的人之一,和她一样从头干到尾的只有几个壮汉和吃苦耐劳的中年妇女,她在会计大姐敬佩的眼神中领了工钱。但苍耳白天没有提前把钱还给收债的,因为一旦开了这个头,他们总觉得你有余力,往后催债只会催得更紧。
九万,对有钱人来说可能只是一次旅游的预算,可对苍耳而言却是天文数字,当同龄人还在找父母要零花钱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为了还上每个月的利息而打几份零工。但她从来没抱怨过,更没想过要躲债一走了之,反而有点感谢当初借钱给她的人。毕竟如果没有这笔钱,她可能真要成为孤儿了。
钱嘛,总有还完的一天,不要紧。苍耳正自我安慰着,楼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小耳朵,吃饭了!”苍耳送了一天的货,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就等着这一声了,她忙不叠地跑下楼。
暖黄色的白炽灯照射下,外婆揭开大灶的木锅盖,热气登时腾了出来,把灯泡都包上了一层雾。现在农村用柴火灶的人户少了,这个灶原本也要被舅舅拆掉的,但外婆怎么都不肯,说柴火灶做的饭才香,这才保下来。现在外婆用柴火灶,舅妈用燃气灶,各不干扰。
外婆用锅铲挑起架在米饭上的一盘香肠,放到灶台边上,又拿碗盛饭。苍耳用抹布包着碟沿,将香肠放到桌上。
添饭回来的外婆看到桌上摆得齐齐整整的三道菜,一筷子敲到苍耳头上。
“三个菜摆一排,上坟呐?”外婆说着把三个菜摆成了三角形。
苍耳“哦”了一声,先就着香肠扒了几口饭,随后看看菜色反应过来,乐了:“香椿头炒蛋、凉拌马兰头、蒸香肠,你这顿饭又一分钱没花呀?”
“村口的香椿头刚长第一茬,你知道多少人盯着?我大清早打着手电筒采的!哪个能抢得过我!”外婆洋洋得意,“马兰头你知道现在外面卖多少钱一斤?路边上的早就被人采光了,这都是我在田埂上捡的!新鲜!”
盘里的马兰头被切成了碎丁,只用开水焯过,和香干丁拌在一起,再淋上芝麻,简简单单便是一口独属春天的鲜香。苍耳吃了一大口,口齿不清地大肆夸赞,外婆满意地点点头。
外婆今年六十六岁,耳聪目明,腰杆笔挺。一年半之前动了场大手术,村里人都以为她要一蹶不振,没想到出院回家第一天,就叉着腰把想趁机占她田地的人从村头骂到了村尾,让所有人都看到这老太太战斗力半分没减。
吃着时令尖货,苍耳惦记起春天的另一口鲜:“我们明天去山上挖笋吧。”
“附近几座矮山的笋早就被挖光了,还想挖笋,挖竹子去吧你。”外婆无情嘲笑完,又问,“明天上午你们学校报道截止吧,还不去?”
苍耳沉默地扒了几口饭,下定决心:“我不念了。”
“瞎讲,小小年纪不读书干什么?”
“真不念了,大专毕业跟高中毕业有什么区别?白混两年多的日子而已,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新禾农校,你又不是不知道?”
外婆语气笃定:“就是不一样。”
苍耳一撂筷子,没好气:“哪里不一样?”
“我既没读过高中也没读过大学,怎么知道哪里不一样,”外婆慢吞吞咽了口饭,“等着你读完告诉我呢。”
“我读的又不是大学,垃圾大专而已。”
外婆摇摇头:“要是我年轻的时候能读个大专,做梦都笑醒了。”
“现在的大专跟你年轻的时候能比吗……”
苍耳懒得再争辩,外婆那个年代,大专生是凤毛麟角的知识分子,现在的大专生……何况还是在新禾农校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