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绿发带
陶美兮坐在后座,祝老师开车,行驶在乡间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陶美兮能清楚听到车轮碾压过石子的难听声音。
自从莫名被抓上车带走,她和祝老师就一路保持沉默。但这种沉默显然不是因为熟稔和舒适,而是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尴尬。
诡异的安静像个真空机,把狭小车身内原本就不多的空气一点点抽掉。
陶美兮假装斜靠在座位上玩手机,实则偷偷观察祝老师。听说她是小祝老师的姑姑,那年纪应该不小了,可看起来很年轻。
不对,不是年轻,是一种跟岁数相符的、沉淀后的美丽。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不安和困惑,虽然她很少笑,但能清晰感觉到她对生活是满意且自信的。
“你要退学?”祝老师冷不丁发问,把陶美兮吓了一跳。
“啊?我……对,要退学。”
本以为要迎来一长串教育,没想到祝老师没再说话,继续安静开车了,就好像她刚才问的是“你吃了吗”一样。
陶美兮有点懵。
四十多分钟后,车开进一个人口看起来很密集的村庄,村子里大多是简陋的自建楼房或者联排平房。村里的路又窄又崎岖,七拐八磨,祝老师却轻车熟路地开进村庄深处的一个小稻场。
稻场旁边的树荫下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他们应该是认识祝老师的车,远远就站起来朝车聚拢。陶美兮莫名有点紧张。
“下车。”祝老师道。
刚一出车门,热浪扑面而来,要把人淹死。
祝老师从后备箱里拿出工具箱,又套上她的工作服,是一件类似工人穿的塑料罩衣。陶美兮觉得她这样子和想象中穿白大褂的兽医相去甚远。
“祝医生,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等不及嘞!”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道,“赶紧去我家吧!”
“哎不行,我比你先来的,我家猪等不及了!”另一个男人用胳臂把她扒开,挤到前面说。
“我早就给祝医生打过电话了,先去我家!”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像要打架。
“好了,安静。你家是牛犊拉肚子对吧?我晚点过去喂药就好,不急。你家是牛不吃东西?你家是小猪肚子上长了一个鼓包,还不知道病因是吧……”
祝老师一一问过去,居然对每家人的情况了解的七七八八,陶美兮暗自惊讶。这些人不全是这个村庄的,还有从更底下的小村子赶过来,特意等祝老师的。
一番询问之后,祝老师按照紧急程度给他们排了个序,开始一家家看诊。
大家都注意到祝医生今天带了个漂亮的小助理,但谁也没心情多看她一眼。陶美兮还没反应过来,农户已经领着祝老师快步朝家里走,她只能自己灰溜溜地小跑着跟上。
第一户的病人,啊不,病猪,是一个几个月大的小猪崽,肚子上坠着一个大大的瘤包,随着它的跑动一晃一晃,看起来有点诡异。
“是脐疝,”祝医生简单检查后迅速下了结论,“可能是出生的时候剪完脐带没有扎好,肠子掉出来了。”
“那怎么办?”
“手术。”
农户依照祝医生指示,迅速在自家三轮车后斗里铺上了塑料布,当做一个简易手术台。在她用开水烫手术刀和剪子时,农户夫妻俩把小猪按到了塑料布上。
见大家都有事可忙,陶美兮茫然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她朝祝老师投去询问的目光,祝老师却根本没空往她那边看,陶美兮只能继续旁观。
小猪崽子被按在手术台上还动个不停,东看西啃,直到一针管子麻药下去才消停。祝老师把它的手术部位冲洗干净,又剃了毛,左手捏了捏肿胀部位,右手朝很自然地陶美兮的方向伸过去。
她的手滞留在空中三秒。陶美兮茫然地出神,正想着原来小猪崽洗干净之后又粉又白的,一擡头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刀。”祝老师平静道。
“哦!”陶美兮忙把烫过的手术刀递给她。
祝老师一层层划开小猪肚子上的肿胀部分:“看,果然是肠子。”
陶美兮看了一眼,差点吐出来。
祝老师将露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又一点点切除多余的肉,最后将伤口缝合,动作一气呵成,手稳得不像话,即使中间小猪因为疼痛而迷迷糊糊地乱蹬腿,也没有影响她下针。缝合完毕,祝老师将小猪身上的血污冲洗干净,又涂上消毒药水,这才算完成。
看到猪崽恢复平整的腹部,陶美兮松了一口气。
祝老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随后在农户的千恩万谢中赶往下一家。陶美兮小跑着跟上,这会儿工具箱已经到了她手里。
“祝老师,你是不是忘收钱了?”陶美兮在她耳边小声提醒。
“我不收钱,是义诊。”
陶美兮更看不懂这个人了。
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
给第十六家拉稀的小牛喂完药走出来时,已经晚上十点了。她们是上午十一点到的,一刻不停地连轴转了十一个小时。没有吃午饭,也没吃晚饭,中间当然有农户热情邀请她们一起吃饭,但因为今天上午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祝老师怕今天看不完,因此一概拒绝了,甚至连水都没怎么顾上喝。
神奇的是,陶美兮并没有感觉到饿。
今天是她有生以来最充实的一天。给小猪缝肚子,给公鸡治脚气,给大狗看皮癣,给母牛掏粪便……有的开药就行,有的要就地动刀。
本以为自己今天上午接生奥利奥已经是人生高光,没想到只是祝老师日常工作里最普通的碎片。
唯一值得骄傲的是,她已经从一开始的局外人,变成了一个偶尔能派上用场的助理,帮祝老师递工具、调药水、消毒伤口。
脱掉工作服,坐回车上,两人都脱了力,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祝老师也没有发动车。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静静坐着,开着车门,让夏季夜晚的凉风穿过车身、并送进来阵阵蝉鸣。
片刻后,祝老师从前排座位底下拿出两瓶水,递给陶美兮一瓶。陶美兮喝了一口,魂魄终于回来了一点。
“您每周末都过来?义诊?”
“对,周围几个村子,轮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