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干政殿前,几位朝中尚书阁老刚刚从议政出来。
立在廊下的沈瑢停了脚步,目视着这些国之重臣一一离去,期间有人主动搭话行礼,他或颔首或轻笑,回应的温文有礼,不卑不亢,丁点不见传闻中被女色迷了心窍,逆君抗母的昏聩模样。
也有从前与沈瑢相熟的,难免露出些叹息之色,婉转劝谏,要他与圣上好好认罪,莫要因小失大,丢了大好前途云云。
沈瑢也不反驳,一一谢过,有年纪大的,还会出声提醒当心路滑,等人都走罢了,又耐心等了两刻钟功夫,直到手心都被初冬的寒冬吹得冰凉,才终于有御前宫人请他进内上前。
沈瑢活动活动手脚,有些僵硬的迈过门槛,踩着盈盈似水的黑亮金砖向前几步,眼中看见御制的龙纹,便按着规矩低头下跪:“儿子见过父皇。”
承德帝面色严肃:“不去与你母后跟前求饶认错,咳,又来这儿干什么?”
沈瑢没有擡头,却特意留心了承德帝说话的音色,果真要比往日略微沉哑些,期间还忍不住的干咳了一次。
但人岁数大了,干咳多痰也是常事,如今又是秋冬燥时,本就容易干咳上火。
若不是提早在梦中经过一次,任谁也不会猜到,此刻无人在意的“燥气浮火”会这般厉害,先是喉间肿胀,口不能言,继而又是双目晕眩,目不能视。
只短短半月之后,如今威风凛凛的天下之主,便成了看不见、说不出,想要下一道圣旨,都需倚靠旁人的揣测忠心的半废帝王,险些惹来朝野动荡。
经历过这样无力的时候,也难怪病愈之后,他的父皇便开始性情大变,再也忍不下对几个成年儿子的妒恨忌惮,行事狠决到恨不得儿孙统统死绝。
心中诸多前事闪过,但于眼下的沈瑢,也不过一瞬间。
沈瑢闻言擡头,面色平静:“儿子屡屡上奏,都如滴水入海,父皇不肯理会折子,儿子只好自个进宫来求。”
听了这话,承德帝怒气便也渐渐收敛,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是当真要走?”
沈瑢这两月来接连上的折子,全是自请离京的,先是自请封地就藩,没见回应,便又上折子请领差事。
自然,不是像从前一样,请那些正经办事的皇差,全都是些不着四六的,什么听闻某地有祥瑞,请旨去带来给父皇带回来祈福啊,据传某地有高人,要去为父皇求仙求药啊……只一股脑的往偏僻地里钻,一瞧就是寻借口躲懒享清闲。
若是旁人,承德帝或许还会存着几分疑心,觉着这是装模作样,另有图谋。
但七子沈瑢……承德帝心下却先信了三成。
毕竟只先前直隶一事,能够插手兵权的好机会,老二老四几个明里暗里诸多手段,都是争抢着要去,唯独沈瑢无动于衷,之后领旨去了,在直隶也是敷衍了事,当真只拿自个当成一面竖在营中的大旗,丁点不多插手问事。
最要紧的,是前头这旗子好赖都已撑了,哗变内情都已查清,正是摘果子的时候,他却为了一个女子,丢的干脆利落,就这么毫不留恋的回了京!
他但凡有一丝异心,即便要为了府里侧妃出头,人还活着,也大可先按下不发,等直隶事罢再回来秋后算账。
几日功夫罢了,他能留得这般干脆利落,本身便说明了心下没有一丝结营朋党之心。
承德帝沉吟半晌,虽已信了三成,但帝王心性,却仍要不动声色试探一句:“你想去何处?”
沈瑢松下脊梁,摆出一副疲惫又惫懒的架势:“儿子听父皇吩咐,沧州,凉州,若是不给封地,送去嵕山守陵,西北守边,父皇打发儿子去哪,儿子就即刻动身。”
“只会胡闹!”
承德帝这次没有拖延,立即便道:“嫌京城扰人?寿阳倒是清静,为泰陵尽孝,你可愿意?”
寿阳泰陵,乃是开国太-祖最后的安寝之所。太-祖祖籍寿阳,于荆州起事,乱世之中征伐一生,平定天下,与盛京开朝,年老之后,却决意要叶落归根,在龙起之地修了皇陵,与发妻长子都葬回了泰陵。
但太-祖是因为幼时执念,再往后的几位生在京城,长于繁华的儿孙,自然不愿意死后再千里迢迢葬去“偏远”之地,便都寻了理由,都葬在京师附近的嵕山皇陵。
嵕山还算紧挨京城,快马一日即可来回,消息也还算灵通,沈瑢若是想干什么,还算有些机会,但若动身去了寿阳泰陵,就当真是再无前程,这辈子都只能做个衣食无忧的光头皇子。
承德帝说罢之后,眸光如电,便只紧紧盯着面前儿子,亲眼看着沈瑢一顿之后,便也立即决定了什么般,决然开口:“泰陵也成,只求父皇一桩恩典。”
承德帝眯了眼睛:“你想求什么?”
沈瑢干脆道:“儿子想带张贵人一并出宫。”
承德帝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竟是在原处愣了片刻,才勃然大怒,拍案怒斥:“朕还没死呢!”
历来只有皇帝驾崩之后,留下的太妃太嫔,能够请恩旨,随着开府就藩的成年儿子出宫荣养,哪里有帝王犹在,后宫妃妾,便抛下帝君,先随儿子出去的道理?
说句不敬的,这是在咒他死!
承德帝这一次的怒气是十足十的出自真心,甚至看向沈瑢的眸子里都透出了不善的寒光。
天子震怒之下,沈瑢老老实实下跪,面上却没有多少惶恐,看起来反而比承德帝这个老人还要愈发悲痛委屈:“张贵人十月怀胎生下儿子,却还要日日住在懿华宫中时时小心,空有贵人之名,行事却如奴婢,叫儿子于心何忍?”
说着,他装模作样的擦擦眼角,又说出了自个真正的目的:“不带也成,求父皇为张贵人迁宫,从此换个清静住处。”
听了这话,承德帝方才缓缓平静下来,低低咳了两声,沉沉道:“你倒是惦念着张贵人,荣妃养你多年,是一点不急着了。”
荣妃……
沈瑢闻言垂眸,虽是故意,但只要想想荣妃自幼的谆谆教诲,与梦中所见的日后,便当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复杂与怅然。
他停了半晌,声音重新恢复平静:“荣妃教养之恩,儿子此生铭记,只沈瑢才短思涩、不禁世故,大方无隅之徒,不堪大任,自此往后,只能在泰阳远地,祈祝父皇母妃,长乐无极。”
真心实意,永远最为动人。
沈瑢这一番自贬,并没有十分用力,就是这么平平淡淡,近乎麻木,但只寥寥几句,便令承德帝都不禁生出一股父子分离,天各一方的悲怆之意来,甚至某一瞬间,都有些疑心起了自己这么多年对待儿子们的态度,是否过于无情?
若是他从小好好教导这几个儿子,是不是也不会这样父子离心,走的走,废的废?
但人性如此,比起责怪自己来,总是更愿意迁怒旁人,更莫提承德帝堂堂天子,转瞬之后,便也立即抛下了这无用的犹豫。
天子怎会出错?要出错,也都是旁人的错处!
堂堂帝王,自然不会如庸碌凡人一般,觉得男子自弃前途,全是因为一介狐媚女子,沈瑢如此,只能说明他心中早有芥蒂,女人不过是他寻的一个由头,没有苏氏,也总有赵氏钱氏,便是将女人都赶尽了,他也能为酒为财,甚至蛐蛐鸡犬,自个心念已起,立身不稳,总有寻的到由头。
瑢儿打小是个多聪慧孝顺的好孩子?过目成诵,文武皆通,满朝文武都赞不绝口,这才几年,生生叫荣妃逼成了什么样?
这哪里是逼沈瑢?分明是在逼他这个君王!
承德帝从前对后宫,对荣妃,虽也有些不满,但终究还能忍耐,这一刻,心下却是当真泛起一股深邃的愠怒来。
愈是如此,他面上反而愈发平静,忍着喉间的干咳,仿佛只是答应了一件小事:“朕知道了,张氏服侍多年,从无错处,位分也该升上一升。”
贵人往上,便是嫔位。
嫔位,便能为一宫主位,自掌一宫,这话的意思,便是要令张贵人独掌一宫。
“儿子拜谢父皇。”
沈瑢这次是当真有些意外,为了叫九皇子出头,不得不主动提一句:“九弟这几日来探往儿臣,曾言丽嫔娘娘与张贵人相处得宜,愿接贵人同住,如此一来,倒是不必麻烦了。”
承德帝闻言,脸色却越发阴沉。
张贵人这么多年都留在贵人之位上,是因为资历不够,无人去提吗?自然不是,满宫皆知,这是为了沈瑢这个皇子,也是为了顾及荣妃的体面。
即便张氏多年只是贵人,懿华宫明面上也丝毫没有亏待,荣妃对也是尊敬客气,一应供养,也是多年前便是嫔位的分例。
这种时候,丽嫔却偏偏要出这个头,图什么?
想到如今也已十六,越发长进的九皇子,年近半百的承德帝只觉胸中一阵郁火,忍不住又是一阵干咳。
这一次咳得实在有些猛,沈瑢连忙上前,一旁御前服侍的宫人也熟稔的端来温水蜜丸,抚着帝王心口小意服侍,折腾半晌,才又好容易平息下来。
沈瑢还在恭敬关怀,这次承德帝却没了应付的兴致打发道:“罢了,既是要走,趁早回去收拾。”
即便沈瑢这两年的行事不像作伪,但承德帝仍是要见到沈瑢当真动身,才会相信他是真的全无野心。
沈瑢应诺转身之前,承德帝又微微喘息,已然透出浑浊的眼珠深深看向他,别有深意道:“莫要灰心,去泰阳受受清苦,往后回来才能长进。”
沈瑢面上带着感动后退,直到行至干德殿廊下,眸中的动容便也瞬间散去。
父皇分明视儿如敌,并未传位打算,对着其余虎视眈眈的儿子们就罢了,可他已经这样无为不争,都已决意退至寿阳,只求太太平平度过余生。
即便如此,临了之时,承德帝却仍要给他留下这么一句话,这是铁了心要挑动他心思,不甘茍且,唯恐他当真躲开这一汪浑水。
虎毒尚不食子,他这父皇,当真没有一点人父之心不成?
沈瑢顺着廊下一步步向前,途中又遇到了从宫门口匆匆赶来的御医,显然,是圣人刚才咳嗽得厉害,被宫人召开诊脉。
沈瑢往后退了一步,立在不起眼处,沉默的看着些御医匆匆而去,面色便也如初冬的寒风中一般,冰寒刺骨。
沈瑢自从在梦中见到自己的日后,从淮州归来,便一直在对懿华宫诸多忤逆,似乎恨极了荣妃。
但实际上,对于自幼教养扶持他成人的名义母妃,沈瑢再是恨恼,心内也是始终存着一分敬慕的。
荣妃为了自己亲生的十三皇子筹谋,放弃原本一开始便是为了前途日后抱来的继子,固然于他冷血,但亦是人之常情。
但御座之上的君父,却不愧是“真龙天子”,从承德帝身上,沈瑢已经看不出一丝为“人”性。
御医的脚步渐渐消失在身后,沈瑢脚踩枯叶,便也去得再不迟疑。
好在“天子”不过自欺自人的愚弄直言,九五之尊,也终究只是凡夫俗子。
老怕冬冷,少畏秋凉,他的父皇既然既然已经老弱至此,那最好的结局,便也合该如这枯枝残叶,荣养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