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七子至寿阳祭祀太=祖的旨意送来之后,原本就已清静许多的郕王府,一夜之间,便越发枯寂起来。
莫说往日来往不绝的文臣武馆、门人清客,便连府内原本的下人,一个个面上都带着仓惶悲苦,相遇无声,正逢初冬,偌大的皇子府,仿佛只剩下竟只剩寒鸦凄切。
沈瑢对此倒是十分的荣辱不惊,回府当日,便传下话去,宫务府中派下的宫人,想要回去的这两日就报个单子,一概退回去,府里也自会与宫务府说明,不是获罪遭退,不会受罚。
不是宫中来的,不愿远走他乡的,想要留下也一概不拦,府里开恩放人,还自赏一个月的月例银子。
一家子搬去寿阳,无异于背井离乡,其中牵扯的麻烦琐碎,自然也不止府里的下人,次日,沈瑢又在外书房理了半晌府里的往来账册,回了几封心腹信件,一晃眼,便也到了午时。
沈瑢瞧着天色撂下笔,晃晃脖子,正要如往常一般再去四时馆去瞧瞧苏妙,外头魏守缺便低头进门,小小心禀报道:“殿下,后院来人,请殿下过去。”
“四时馆有事?”
沈瑢只当是苏妙寻他,疑惑之余,嘴角便已不自觉的荡起了笑。
他日日往四时馆跑着,苏妙倒少有主动来请他的时候。
魏守缺闻言,头低的更深:“是正院康主子。”
康主子,他这一次亲自从圣人面前请下的郕王侧妃,康素娥。
沈瑢面色一肃,便也紧跟着想起,这次去寿阳守陵的旨意下来一夜,他还没有与正院去好好知会一声。
魏守缺也在解释:“说是要请殿下过去,商议搬去寿阳的事儿。”
沈瑢面色微沉:“我忘了这事儿,你也很该提醒一声。”
若是他当真要带全家搬去寿阳这辈子不回来,他自然也不会忘记正院那边,只是沈瑢心中清明,圣上马上病重,他这出门不过是做个样子,只怕走不到半路,便会被旨意召回。
有了这个意识打底,加上忙碌间一个不留意,便自然忘了康氏这边。
自然,不论有再多理由,既然会疏忽,便也说明了他对正院的确不甚上心。
魏守缺身为贴身总管,这种时候,原本是该对主子提醒劝谏几句的。
魏守缺连忙跪地认错,也自认失职,他其实是记得的,只是太过小心,眼见沈瑢一字不提,不敢多嘴惹主子心烦罢了。
沈瑢倒也明白其中根源,摆摆手,提点之后便也吩咐:“找人去四时馆送个信,就说我午膳不过去了,叫你苏主子自用。”
魏守缺连忙应诺。
沈瑢也不再耽搁,穿了披风大步流星,一盏茶功夫径直进了正院。
正妃康素娥早已闻讯等在了屋前,远远看见,屈膝行了一礼。
沈瑢伸手虚扶:“外头天寒,王…只在屋里等着就是了。”
他也是说到一半,才发现没了“王妃”的称呼之后,对康氏便竟连一句称呼都寻不出来。
叫夫人?还是直接叫闺名素娥?若是寻常夫妻自然可以,可放在他们二人身上,却难免有些太过亲近,说不出口来。
因此顿了一瞬之后,沈瑢也只是含糊了过去,直接说了话。
康素娥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瞬间的凝滞,她原本面色还算平静,这一刻,却忽的露出些刻薄:“妾身若只老实候在屋里,只怕直到动身,殿下也想不起来这院里一趟!”
沈瑢从来不是做错事,还要面子不肯承认的性子。
康素娥这话里带着钉子,但的确是他有错在前,倒也不甚在意的低了头:“昨夜是我的疏忽,原本是该来与你知会一声,一时忙起来忘了。”
一番话,便叫康素娥刚刚鼓起来的怒气,又破了个口子一般,一丝丝憋了下去。
康素娥手心轻颤着,却又一阵无力,半晌,也只是沉默的跟在沈瑢身后,游魂似的走近内间。
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檀木与香火气息,门窗都紧紧合着,窗棂上分明也用了透亮的琉璃窗,但许是屋子里的纱帐颜色太深,正午的天光都遮去一半,恍惚间,竟然有些不知何时何地的昏沉寥落。
这屋子一点也不像是如康素娥这般年轻女子的住处,倒像是什么用来修行自苦的福堂道观。
沈瑢的目光,看向屋内唯一光亮之处——
面前燃着灯火香烛、摆了鲜花供奉的佛祖金身。
康素娥供的是弥勒佛,未来佛,拜的是未来,求得自然也是往生极乐。
沈瑢也是这些日子在四时馆待多了,见惯了苏妙一根笔杆也要鎏金刻花的花团锦簇,猛不防的见着这样的肃穆沉沉,竟颇有些不太自在。
他在窗下落座,伸手接过康素娥亲手递过的茶碗,随口道:“虽是守贞,也很不必这般枯井朽木一般,你年纪轻轻,还是该想开些,给自个寻些乐子才好。”
便如四时馆里,即便他有事忙,十天半月的不过去,苏妙也决计不会闲着,不是采莲溪水,就是听戏说书,一日不肯虚度。
沈瑢固然不怎么赞同苏妙这种“赶在死前乐一日算一日”的疯劲,但如康氏这般,也实在自苦的太过。
他只是随口宽慰,却不料对面康素娥闻言,却是猛地一颤,连手中茶碗都险些脱手洒出。
沈瑢匆忙稳住茶碗,一擡头,便看见康素娥面色惨白,身子都有些颤抖:“妾身也不是生来如此,这不都是奉了殿下吩咐!”
沈瑢微微皱眉,放下茶碗,起身退了一步。
他这避嫌似的动作,似乎让康氏冷静了些,又像是越发引起了她的怒气。
康素娥攥紧手心,双目通红:“殿下可是还在怪罪妾身?”
沈瑢声音冷静:“怪你什么?”
康氏声音颤抖,几乎言不成句:“怪妾身不知羞耻,分明嫁与殿下,却还牵挂他人,怪妾身不知好歹,怪妾身中秋时无用,没有保下苏侧妃……”
“好了。”
沈瑢越听越觉得不像话,不待康氏说罢,便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
康素娥与康家表哥的旧情,他在梦中便已知晓,也早在新婚之夜,便已与康氏说得清楚。
两小无猜,深情不悔,这是美谈,他原本就是为此迎她为妃,也由得她日后都在府中清清静静的为情郎守贞。
至于中秋时,妙娘被诬陷赐死的事,就愈发与康氏无关。
沈瑢几月前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棋子是福官,出策的是苏端,动手的是袁青青,背后的凭仗则是荣妃与袁府,便连圣上都只是顺水推出的一把利刀。
至于康氏,不过是顶着王妃之名,顺带被牵扯罢了。
连他走前特意留下的人手,都没能抗旨护下苏妙,来怪康氏?这也未免太不讲道理。
沈瑢拧着眉心,尽力思量这康氏这异状的根源:“你可是身上不痛快?还是外头有事、或是府中有什么人冒犯轻慢?”
看康氏的模样,虽有些憔悴,倒也还算正常,以沈瑢的猜想,大半是因为后头两桩。
京城宫中向来都是逢高踩低的地方,他如今丢了王位,本就是人走茶凉,这几月苏妙情形不好,他格外偏重,难免疏忽了正院。
康氏在其中,算是两头不落,多半是在什么地方受了委屈,才会这般失态。
这么想着,沈瑢倒也尽力宽慰:“府里若有人不尊敬,你不必容情,若是不好处置的,也只管派人来外书房报我,至于外头的风言风语……”
沈瑢按了按额角:“这几日里且先忍忍,带我们出门去寿阳,过些日子……”
“妾不去。”
这一次,却是康素娥忽的出声,打断了沈瑢。
仿佛刚刚决定了什么,虽然她手心还在微微颤抖,但脸色却已木然又坚决:“殿下只管带苏侧妃去寿阳,妾身要留在京城。”
话是开头难,最前两句出口之后,康素娥后面的话,便也说得顺畅许多:“殿下远去寿阳,京中圣上娘娘还还需侍奉,妾身既为儿妇,自当代殿下为父皇母妃尽孝。”
从小到大乖巧顺服,诸事都糊里糊涂叫人推着走的康素娥,只觉自己是第一次这样清明。
她当然要留在京城,留在京城,即便沈瑢的郡王爵被废,可她在还是皇子妃,还是这皇子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年节生辰,也可以进宫赴宴,走到外头,谁也要承认她是正经的天家儿媳。
可去了寿阳呢?
守着太祖的皇陵,天高皇帝远,只沈瑢一家独大,要干什么都无人能拦。她还要委委屈屈憋在后宅,去看他与一个妾室恩恩爱爱不成?
这一番话,让沈瑢沉默下来,半晌,方才问道:“康氏,你可想好了?”
“妾身从前还想着,殿下只是在怪罪,在与妾身生气,等到日后气消了,便自然会对妾身改观,可殿下却说,从来都没有怪过。”
康素娥满目凄然:“殿下从来不曾怪罪,可见从一开始,就并没有将妾身视作正妻,既如此,我又何必还守这劳什子的从夫妇道?殿下喜欢苏氏,只管去爱去重,妾身便只守着这空名,老老实实在京中为长辈尽孝,了此残生。”
沈瑢的眉心皱得更紧,下意识想要质问如何是他从不将康氏视作正妻?分明是康氏过门之后,整日哭哭啼啼,以泪洗面,亲口哀求他要为死了的表兄守贞,他成人之美,如何反倒成了蓄意冷落正妻的恶人?
可想到这些的瞬间,他便也立即意识到,这些是从前,或者说是梦中的康氏所言。
这一次,康氏的确从未提过什么旧人守节,这些话,全是大婚之日,由他亲口所言,康氏只能无言应诺。
正如这死气沉沉的佛堂,按着康素娥的话,也不是她生来如此,而是奉了殿下吩咐。
只是梦中之事无从分辨,加上康氏一个女子,这般满面悲凉哭诉委屈,他再多言,倒像是个咄咄逼人的负心之辈。
“好,你想留便留。”
半晌,沈瑢也只能强自按下心中憋闷,沉声答应康氏留在京中的要求,转身而去。